从《浮士德》到《旅途》——张闻天早年的文学翻译和创作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张闻天在文学创作、文艺评论、译介外国文学方面,作出了独具特色的贡献。他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代革命文学家。茅盾曾说:“像闻天同志这样老一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人们熟知其中年以后的活动,而很少知道他早年的文学翻译和创作活动。”这种情况,直到1979年8月25日张闻天平反以后才有了突破。
  早年的文学翻译活动
  张闻天早年留学日本、美国。他在中华书局任职有两段时间:一段是去美国留学之前 (1921年8月—1922年7月),时间大约有一年。再一段是从美国回来之后(1924年1月—10月),大约八个多月。他的大部分译作是在中华书局任职时翻译或者完成出版的。
  1921年8月张闻天经左舜生介绍进入中华书局,担任“新文化丛书”的编辑。其时,中华书局聚集着一批进步的文化人。担任 “新文化丛书”总编辑的左舜生,当时思想比较进步。共产党员李达对张闻天多有指点和鼓励。沈泽民、田汉与张闻天同坐一室,朝夕相处,他们都是“新文化丛书”的编辑。这套丛书以选译欧美社会科学学术名著为宗旨。良好的职业环境为张闻天提供了很好的学习和思考的条件。
  1921年—1924年,张闻天是一位20岁出头的青年。在这三年里,他在《小说月报》《民国日报·觉悟》《东方杂志》 《少年中国》 《创造季刊》等报刊上发表了多篇译介和评论文章。经他翻译、由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版单行本的有八种之多:分别是《笑之研究》《狱中记》《近代文学》《狗的跳舞》《盲音乐家》《琪珴康陶》《但底与歌德》(与胡愈之、黄幼雄合集)、《倍那文德戏曲集》(与沈雁冰合集)。
  张闻天从译介文艺理论开始,逐步转到翻译作家作品。他的早期文学翻译中,有三项“第一”:第一个介绍俄罗斯文坛泰斗托尔斯泰的《艺术论》;第一个全面评述英国作家王尔德;第一个评介德国作家歌德的《浮士德》。
  1921年4月9日,张闻天翻译了介绍外国文学的第一篇文章《托尔斯泰的艺术观》。这篇两万多字的译作是应商务印书馆编辑沈雁冰之约写的,发表在当年9月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俄国文学研究”上。同时为这个专号提供论文或译文的有鲁迅、沈雁冰、陈望道、郑振铎、郭绍虞、夏丏尊、耿济之、沈泽民等人。张闻天的这篇译作是对托尔斯泰《艺术论》等文艺论文的最早翻译介绍。
  1922年四五月间,上海《民国日报》的副刊《觉悟》连载张闻天与汪馥泉合译的英国作家王尔德的《狱中记》。自4月4日至5月14日,译文连载了40天。张闻天不同意对王尔德及唯美派一概否定的看法,故又写了《王尔德介绍》近三万字的论文,力图给予全面评价。王尔德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作家,早在1920年代初,张闻天就对这位作家作出辩证分析和全面评价,表现了他对现实生活和文学艺术的深刻理解。
  同年八九月连载于《东方杂志》的《歌德的浮士德》是张闻天最重要的文艺作品论。该文对歌德及其作品进行了多角度的评析,这篇两万余字长文是国内最早的一篇研究《浮士德》和歌德的论文,显示了张闻天对西方文学的深厚造诣,对英文的熟谙和对白话文的驾驭能力。写这篇论文时,《浮士德》在国内还没有一本完整的中文译本,他是根据英文译本进行评述的。在这篇论文中,张闻天把歌德历60年创作而成的诗剧《浮士德》,放在文艺复兴以来文化思想与文学发展的历史背景之上,结合歌德个人复杂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变迁,进行了细致的考察。他概括全剧的要义说:“人们努力一天,一定会差强一天,真正的人性就是不断努力。这是歌德做《浮士德》的主眼。”“执著人生,充分地发展人生,我以为就是《浮士德》所包含的根本思想。”真是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在这篇文章里,张闻天扼要译述了《浮士德》全剧的故事情节,并译出了《浮士德》第一部的最后一场《监狱》。
  张闻天在译介外国文艺理论和作家作品时,以清新畅达的译笔和具体中肯的评析,显示了翻译家的才华和评论家的眼力,受到社会的关注。
  1922年8月张闻天应少年中国学会会友之邀,到美国勤工俭学。先后在报馆、饭店工作,业余时间去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图书馆自修。不到一年时间,他翻译了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和多幕剧,充分显示他介绍外国文学的热情和对国内新文化运动的关注。他译介西班牙剧作家倍那文德(今译“贝纳文特”)的戏剧,在国内影响最大。他在“译序”中赞扬倍那文德攻击旧物、发展生命的精神:“一切艺术家因为感受的敏锐,所以凡是社会上的缺点他总最先觉到。倍那文德也是不在这个例外的。他对西班牙社会上种种旧道德与旧习惯的攻击,非常厉害。他以为过去的价值只在能应付现在与未来。过去的本身崇拜,结果不过阻碍生命的向前发展罢了。他这一种发展生命为第一的精神,在他的尖利的讽刺剧中间都可以看出来。”这篇译序连同《热情之花》一起,在《小说月报》第14卷7号上发表,主编郑振铎专门写了按语加以推荐。鲁迅读了张闻天的这部译作以后,也产生了介绍倍那文德的兴致,特意从日本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的论文集《走向十字街头》译出《西班牙剧坛的将星》一文。此文在《小说月报》上刊出时,鲁迅特意说明:“因为记得《小说月报》第十四卷载有倍那文德的《热情之花》,所以从《走向十字街头》译出这一篇,以供读者的参考。”译文中引用剧本时也注明:“所引剧文,用的就是张闻天先生的译本。”《热情之花》和《伪善者》两个剧本,后来同沈雁冰译的《太子的旅行》合编成《倍那文德戏曲集》,于1925年5月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出版。沈雁冰和张闻天分别写的评价倍那文德的文章作为“序一”“序二”列于卷首。张闻天、鲁迅、沈雁冰、郑振铎共同推介倍那文德的史实,是中国新文学史和中西两国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
张闻天1924年回国后创作的长篇小说《旅途》。中间的一本为茅盾保存多年的珍本。
  1924年初张闻天从美国留学回到上海,进入中华书局做编辑并开始翻译美国通俗历史学家房龙的《人类的故事》。他是这本书最早的译者之一,同年秋译毕全稿,全书共27万字。译本对原作有所增删和修改,其间渗透着他早期的进步思想和正确的史学观。该译著1986年被发现,2003年6月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影印出版,这是张闻天的毛笔字手稿,极为珍贵。从翻译到出版,这本书前后跨越了近八十年。
  1925年初他在重庆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任教期间,又对全稿进行润色,写就译序后投寄中华书局。同年春,张闻天回到上海,参加了五卅运动,并加入中国共产党,年底受党组织派遣赴苏联学习。译稿因未能及时出版,便一直存放在中华书局图书馆。1986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前身即中华书局图书馆)在整理馆藏文献时,发现了此译稿,将之精心收藏起来,并作为馆藏的重要文物,多次在重大活动中展出。
  2003年6月上海辞书出版社在中共中央党史办的支持和张闻天故居管理所、浦东新区祝桥镇人民政府的资助下,以影印的方式出版了张闻天1924年翻译的《西洋史大纲》,具有特殊的意义与价值。
  那么张闻天早年究竟翻译了多少文字?1999年译林出版社出版了《张闻天译文集》(程中原编),其中从1921年至1925年他的译作共计63.5万字,翻译的原著大部分是英文,内容涉及哲学、文学、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方面。加上后来新发现的留存下来的1924年译稿《西洋史大纲》27万字,短短四年翻译的字数至少在90万字以上。
  早年的文学创作活动
  1924—1925年间,这是张闻天早年文学创作光芒四射的时期,他同时完成了长篇小说《旅途》和三幕话剧《青春的梦》。反映了五四青年冲决罗网,寻求光明的曲折历程,艺术上颇多独创和探索,是当年新文苑的前列之作。此后,他又写了多种形式和格调的短篇小说,显示了敏锐的洞察和深邃的思想。
  在张闻天创作文学作品的历程中,影响最大的是1924年从美国回来后创作的长篇小说《旅途》。在文学革命运动退潮时,写出充满革命热情的《旅途》,在恋爱婚姻题材的小说创作方面有了一个新的突破,符合早期共产党人提出的创造革命文学的主张。
张闻天1924年与中华书局同事们的合影。前排为张闻天(左2)、左舜生(左3)等,后排沈泽民(左2)、周伯棣(左3)、俞秀松(左4)等。
  《旅途》以1920年代中美两国社会为背景,描写了一位年轻的中国工程师从消沉,经过旅美到振作,到回国后投身革命,最后牺牲疆场的人生旅程。小说通过三个爱情纠葛的故事为主线,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小说主人公的思想感情变化,以及三位不同社会女性的人物性格。作品主题鲜明,寓意深远,不但深刻揭示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摧残,而且激情讴歌了一代中国青年对理想的追求。主人公钧凯同恋人蕴青的悲情诉说,读来令人肠断;而整个故事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和异国风情的描绘,则又“使人读了如喝葡萄酒似的痛快”。小说完成后,当年《小说月报》连载,次年即被列入“文学研究会丛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26年再版。张闻天的这部小说不仅在当时产生了广泛影响,教育和鼓舞了一批青年走上革命道路,在五四新文学创作史上也有一定地位。《旅途》通过青年的恋爱与婚姻问题,显示了强烈而又深广的社会批判力量。
  1980年茅盾为《张闻天早年文学作品选》写序言时,谦虚地表示:“我是早就从事文学活动的,但直到1927年秋,我才开始创作,而且是中篇;但闻天同志则写长篇,并且比我早了三年,我自叹不如。”
  当《旅途》在 《小说月报》连载时,张闻天创作的三幕话剧《青春的梦》也同时在1924年5月出版的《少年中国》第4卷第12期上发表。剧本引发强烈反响,没过多久即被收入“少年中国学会丛书”,于同年12月由中华书局出版。它同田汉的独幕剧集《咖啡店之一夜》、熊佛西的戏剧集《青春的悲哀》,都是这一年出版的戏剧单行本。这几部剧集的第一次印行,在中国现代戏剧文学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1925年6月,由沈泽民、董亦湘介绍,张闻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时,他用文学的笔触创作了一篇书信体的抒情小说《飘零的黄叶》。小说以一个远在他乡漂泊的游子长虹在寒冷的冬夜写给离别10年的母亲的一封长信,诉说其10年艰难生活的历程。小说当然不是自叙传记,然而却以无限感人的笔触表达了入党前,他对人生的体验和入党时的志愿。这个抒情主人公的曲折经历具有较强的感染力,激起革命旅途上的人们的共鸣。读者不仅可以从长虹的生活道路照见自己的身影,而且从长虹心灵的历程照见自己的灵魂。16年后,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胡乔木在延安主编的《中国青年》上重新刊载这篇小说,说“它是一篇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的史料”,“它所提出的问题在今天中国若干青年中间仍然存在着。”
  《飘零的黄叶》是张闻天最后一部文学作品,可以说是他创作历程中“文学的绝唱”。
  1919年—1925年,张闻天致力于文学革命;而通过文学革命的实践,他又走上了社会革命的道路。对于张闻天来说,他的文学活动的成就只是他革命一生的“初阶”。五四爱国运动到“五卅”反帝斗争这段跌宕起伏的历史,造就了张闻天在文学事业上—创作、翻译、评论、编辑等多方面的成绩,同时又促使他毅然放弃所热爱的文学事业,踏上艰险的革命征程,促使他由一个民主主义者转变为共产主义战士。文学家成了政治家!
  张闻天的青年时代距离现在已经有一百年了。时代在发展,社会主义中国年青一代的人生道路内涵,与张闻天那时已经不完全相同。但是,对肩负着复兴中华民族历史重任的年青一代来说,张闻天青年时代的学识和品格,理想与追求,仍然值得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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