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航第一批空嫂来自上海纺织女工----回眸一段“调结构中的合力创新”
 



当年纺织局欢送空嫂留影



2005年18位空嫂喜庆升空10周年

记者在上海市档案馆,翻开编号为B134—9—1613的“上海市纺织工业局劳动处一九九四年二月”报告《坚持配套改革 大力精减人员》:“1988年,全局职工55.16万人,为历史最高点。”
1989年之前,局各企业也无一亏损,效益占全上海工业的半壁江山。
但是1992年,这个落后的、传统的劳动密集型产业,终于必须“瘦身”。时任纺织局党委书记的朱匡宇,在如今人大办公室拿出自著《第二次创业》,正文第1页写道:“拥有55万职工的上海纺织工业1992年实现利税下降到13亿元,丧失了上海经济的龙头地位”。时任纺织局局长的姜光裕电话里脱口而出:“1992年起,我不得不向市领导争取每年职工提前退休的‘特殊额度’。”
当时全局“不出效益”的职工“累计88573人”,占总数约五分之一。
后来1998年的“纺织砸锭”举世闻名,但若“人”没走,这“锭”怎么砸?
1991年,上海喊出“壮士断臂”。
1992年,纺织开始“第二次创业”。
1993年,光这一年就精减了“6.5万余人”,而过去五年总共才“实减10.34万人”,可需要完成的任务是“38万”。
1994年10月6日,“纺织局召开再就业工程恳谈会”,市有关领导出席;10月7日,纺织“劳动力置换分公司”宣布成立,专门安置“富余职工”。时任分公司管委会副主任的严惠君特地找出当年笔记:“恳谈会说了困难,记者听后都哭了,市领导也说‘要流泪了’,要求‘没有政策要创造政策’。”很快,六部门“意见”下发,鼓励各企业“吸纳”。
可是,当时来招工的,“不是开电梯就是扫垃圾”。
有份材料总结当时纺织富余人员“五个特点”,列有“年龄偏大”,“女性比例高,大多为‘老三届’”,“技术通用性弱,离开纺织别无专长”等。
关键在社会观念如何突破。
就在这个时候,“空嫂”横空出世。

在时任上航副总经理的范鸿喜记忆中,“一次‘回娘家’座谈会”,纺织局请本系统出去的干部回来一起为纺织调整出主意,“朱匡宇、姜光裕讲得眼泪也出来了。”在时任纺织局副局长的肖义家记忆中,有一次“市妇联同志约纺织方面与上航方面在上航碰头,商量上航招纺织女工”。
据“空嫂”一事的组织推动者们回忆,上航招空嫂的成功,重要的是三方合力。
其一,纺织局正当面临改革,“无情调整,有情操作”,安排好过去为纺织做出贡献、今天为纺织改革做出牺牲的姐妹,是纺织局应尽的责任。
其二,上航正好扩大拓展,本身需要招人。
其三,市妇联当时把“围绕产业结构调整,提高妇女素质,解决好下岗妇女再就业”,作为维护妇女合法权益的一项重要工作。
自然就一拍即合。
就在那段时间里,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范鸿喜称座谈会的触动让他想到“国外也有空爷爷空奶奶”,当时的市妇联主任章博华也是想到出访坐飞机时的同样见闻。正如时任上航董事长的贺彭年所说:“做任何事都要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是我们正好要招人,地利是大家都在上海,人和就是我们大家都了解,都是干实事的。”共同的责任,共同的情怀,让思维不谋而合。
就在那段时间里,都能想到一块去——范鸿喜说,时任上航总经理的孙仲理,也对这件事非常支持。而当妇联找到纺织局,针对“38万人要转岗招十几个人有什么用?”朱匡宇只用了“两句话统一思想”:第一,虽然只招十几个人,但如果社会各行各业都像上航这样伸出援手,何愁不成?第二,纺织女工连天上的航空服务岗位都能上,哪个行当不能做?
都是为了同胞姐妹——上航设法请来民航总局飞行标准司一位处长,又特意安排市妇联主任章博华她们来鼎力相助,为姐妹们争取突破“招空姐的年龄限制”,一直说到“最后把对方讲感动了”。章博华也至今记得,“当时出访刚刚回来,是在田林老干部局。”
都是为了同胞姐妹——当时解放日报、文汇报等沪上诸多媒体关注报道下岗姐妹的困难。时任市妇联综合部副部长的李汉琳难忘:“1994年11月初有次在上航开‘巾帼建功’现场会,我把新民晚报记者宋铮介绍给孙仲理他们,当时就说到招空嫂这件事。”是年11月6日,新民晚报头版头条刊登《民航能不能招空嫂》。宋铮回忆说,这是媒体报道民航能否招空嫂的“第一篇”,“当时冒了一定的风险。”范鸿喜至今“感谢”:“一石激起千层浪,报道起了‘正作用’。如果没有这篇报道推动,总局的‘特批’肯定不会这么快。”
毕竟,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突破空姐年龄限制。1994年12月初,上航正式宣布招空嫂。一时万头攒动。

三个月后的欢送仪式,“整场都哭了”。
《上海纺织经济专讯》第605期记载:1995年“3月8日上午局在新三楼会场举行 ‘热烈欢送首批纺织职工加盟上海航空事业’的仪式”。
姜光裕的记忆是:“当时主要是听到女工发言,说今天我是纺织的女儿,明天我是上航的媳妇,做女儿要做好,做媳妇也要做好。后来18个人又说‘大家起立,向领导致敬’。我一下感动了,感情上真的有点像女儿出嫁一样,又高兴又难过。电视台镜头对着我,我哭了,18个人哭了,来的人哭了,整场都哭了……”
直到去年记者在一次讲座上,仍然见朱匡宇话说当年一时哽咽。
还有份档案显示:1995年4月20日上午,当时一位国家领导人在上海开座谈会,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们宣传空嫂的报道”,并问:“空嫂的效应如何?”在听朱匡宇“介绍上海纺织‘再就业工程’与结构调整同步,做到‘无情调整,有情操作’”之后,肯定道:“你们做了一件大好事,是一大成绩。”

现在回过头来看,“空嫂效应”有三重:
其一,直接带动纺织工人的再就业,引发全社会关心。《上海纺织经济专讯》显示:就在1995年3月8日空嫂进上航后,仅3月28日一天,就同时记录了 “60余名纺织女工到国脉台,应聘126台寻呼员,当场录用44名”当“呼嫂”,与“欢送17位职工到植物园附近的联华超市当营业员”当“商嫂”。“当月带动五千人就业,当年带动五万人就业”更早已广为人知。
其二,改变了“下岗”认识,推动了社会就业观念的根本性改变。朱匡宇最记得工人们说的,“这是人生轨迹的调整。不要怕下岗,走出去前面是一片天。”朱匡宇还说:“空嫂事件绝对是一个发端,一个‘再就业’从一家一户、一个行业一个系统,开始走向全社会共同来关心的‘工程’的发端。”历史的记录是:1995年空嫂效应之后,1996年上海首批两家“下岗再就业服务中心”试点,百万工人大转岗大幕拉开。
其三,推动一大批职工的思想解放,积极努力提高素质,重塑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择业观。比如出现了一些 “时代流行语”——“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今天不提高素质,明天被市场淘汰”,职工尤其妇女,充实自己提高自己的自觉性增强了,纷纷努力一专多能,“只要你有本事,就可挑选市场”,开始适应并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自立自强。

市发改委副主任、市发展改革研究院院长肖林,百忙中接受专访侃侃而谈:“从大的经济结构调整来说,上海最近二十年,主要的就是两次。第一次便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产业结构实行‘三、二、一’方针,‘退二进三’,战略调整。空嫂的出现,就是‘三、二、一’产业方针的一个体现,一个‘退二进三’的标杆。它标示着我们很好解决了结构调整与人力资源的匹配问题,也标示着上海城市功能的转变,即从生产性城市、工商业城市转向‘经济中心城市’,这与当时中央对上海城市发展的功能定位完全一致。”
“第二次就是近两年来,市委、市政府提出新一轮发展转型,大背景是胡锦涛总书记明确提出上海要加快实现 ‘四个率先’,加快推进‘四个中心’,明确到2020年上海要建成国际经济、金融、贸易、航运中心和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并提供了一揽子政策支持上海发展转型。这一轮产业结构调整的方向,是加快形成以服务经济为主的产业结构,是要实现‘服务经济’和‘创新驱动’两个转变,是以现代服务业、高新技术产业、战略性新兴产业为重点,是要让上海真正发挥‘代表国家参与全球资源配置’的能力,是要形成以上海为核心的长三角地区‘世界第六大城市群’。如果说上一次结构调整更多是上海自身的转变,新一轮则在更高层次上代表着国家战略。”
“两次‘调结构’都通过改革推行,但这一次更多涉及到‘制度创新’。要建立与‘四个中心’相适应的政府管理方式和体制,要建立与服务经济相适应的税制、体制、法制和管理制度,要建立与自主创新相适应的体制机制。”
“这一次的‘调结构’相比上一次的‘调结构’,牵涉的面更深更广,就分外需要解放思想、拓宽思路、转变观念,分外需要智慧和胆略,分外需要齐心和奋斗。在这三点上,空嫂有启示。”
的确,在“空嫂”一事中,突破当时的观念束缚等种种限制,实现三方“三赢”的合力创新与“三重效应”,充分展现了那一次“调结构”迎难而上的解放思想、智慧胆略、齐心奋斗。
那么,这三点又从何而来?
推动者们说得好,这里面是“激情”加“实情”——事业感责任感的激情、了解群众疾苦的实情。发展总是要不断改革,改革就会不断调整不断突破,调整就会涉及利益,突破就需合力创新,而利益调整与合力创新的一大难点都在于能否“齐心”。有了事业感责任感驱使的激情,有了真切了解群众疾苦的实情,面对利益的调整和突破的艰难就更能想得通、更有一股劲。
推动者们说得好,战争年代是为了事业牺牲生命,改革年代是为了事业牺牲利益,可现在似乎一讲到利益就丝毫碰不得、动不得。多点激情实情,多点群众观念,就会更加齐心、更能合力、更好创新。在空嫂一事的“合力”中,确实存在“纺织情结”,好几位牵线人都是纺织出身。但更多是从工作责任和群众感情出发的“齐心”。推动者们难忘,当年贺彭年说“为了妇女姐妹,我们一条心”,当年朱匡宇说“和你们一条心”。
新一次的“调结构”,解放思想已是人们普遍接受的共识,创新智慧只会随时代发展而前进,胆略、奋斗与齐心在新的多元开放形势下更需深化与凝聚。
胆略、奋斗、“一条心”,也体现在空嫂这批人与这代人身上。
朱匡宇说:“那时候就是一句话,‘上海要建设国际化大都市不能再容纳一个落后的传统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几十万人就默默地做牺牲、做奉献。我们纺织工人伟大就伟大在这里。纺织人在大调整中表现出了‘六股气’,充满激情的锐气、不屈不挠的勇气、厚积薄发的底气、破解难题的才气、自强不息的志气和厚德载物的大气,表现出一种大局意识、‘宏观思维’。这些不会过时。”
肖林说:“要从空嫂那代人身上感到一种奋进,跳出‘小白领文化’,自觉尽责、甘于奉献、敢于面临新的创业。”
上海纺织“最后一任局长”姜光裕说:“结构调整是一件痛苦的事,真正做出奉献的是广大职工群众,我们不能忘记他们做出的奉献,忘记就意味着背叛。有了当年这股劲,就没有做不起来的事!”
……

就“空嫂”一事而言,1995年3月8日算第一个逗号,2005年十周年算第二个逗号,去年12月就是第三个逗号。
句号,在2018年。
空嫂中年龄最小的沈红梅今年42岁,在朱跃华退休之前,“我特意换班和她同飞了一次作为告别,住一个房间聊到凌晨两点,聊了十四年的点点滴滴,回忆起朱姐姐刚进上航时的短发造型……”
待到“红梅”荣休日,上海的城市发展该是转过山坳又一片山花烂漫了吧。
(感谢:上航王万龙、夏本建、钱治国,纺织控股集团汪时维、刘亚卿、郑莉萍、严伟勇,纺织工会王水官,市妇联原巾帼服务中心主任蔡兰珍、副主任钱佩,市发改委政策法规处陈石燕、葛艺,上海市档案馆查阅服务中心工作人员,老劳模杨富珍,曲中伟之子仇思坤,为采访提供帮助的俞婷,及所有的采访对象)
本报记者郭泉真 见习记者孔令君
(张世东、徐珂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