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4岁便加入上海京沪中学篮球校队 (中立者为作者)
杜冶秋是20世纪80年代著名的话剧导演,也参演过多部影视剧,他在《济公》中饰演的钱老板让人忍俊不禁,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杜冶秋于1932年出生在湖北大冶矿区一户医生之家,他的童年和少年在贵州遵义度过,抗战胜利后其父杜宗光到上海任职,他随之来到上海,从此在上海生活了近70年。80岁时,杜冶秋执笔回忆了往事,20世纪40年代中期的上海滩在其笔下就如一副风俗画。以下是部分摘录。
父亲到了上海后,全家好似断了线的风筝,日夜期盼,终于有消息来了,叮嘱我们抓紧时间复员上海,来信还叮嘱回沪前要把我的名字“月生”改掉,因为上海的大流氓也叫杜月笙,音同字不同,怕同学取笑,便改成冶秋,寓意生在大冶中秋节之意,姐姐也吵着改,将乐琴改为冶芬,算上大哥冶航,从此三兄妹便成“冶”字辈了。这时已是1946年即抗战胜利后第二年的初夏。
说起“复员”二字,这六十多年前最最热门的词藻,现在的青年听了也许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太空语”了。当时,一个逃难到内地去的普通家庭,要想从内地“复员”到上海,是何等艰难的事啊!那真叫人挤人挤死人啦!父亲好不容易在上海站稳了脚跟,我们总算有了“复员”的可能。
一个从内地初来乍到的孩子眼里,真叫开洋荤了,上海虽然经过战争的折磨,但那“东方巴黎”的瑰丽与繁华,是难以褪色的。战后仅一年光景,这里便又成了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父亲供职的福民医院,地处虹口横浜一侧,战前这里是日租界,此时日侨都已回国,成了清一色的华人世界,但一切设施依旧保留着“东洋人”的特色,像是日据时期的残迹。连我家的卧室里还留着“塌塌米”的草垫哩!只是赫赫有名的福民医院此时已改称第四医院了。
年仅十四岁的我,终日游荡在喧嚣的北四川路上,那当当作响的有轨电车,来回地穿梭着,夹杂着满街叫嚷的报童声。什么谢某某当选上海小姐啰!什么甜姐儿闹婚剪舌头啰!连李宗仁和孙科竞选副总统报选票的声音,都在大街上不绝于耳,既有官场消息,又有花边新闻,整天热闹非凡。若问什么是旧上海风光?在我呆在这里的两年间,可谓尽收眼底,成了我少年时代最难以忘却的金色岁月!
记得上世纪的八十年代,还应新民晚报“十日谈”之约,以“崇拜轶事”为题写了一篇趣闻,摘录于下,是为怀旧。
崇 拜 轶 事
抗战胜利之初,上海滩真热闹极了。五花八门的小报,光怪陆离的社会新闻迭出不穷。风华少年的我耳濡目染,如坠烟雾,一夜之间似乎猛地长大了一截。就说看电影吧,小时候在后方最迷恋的要算韦斯莫勒的“泰山”片或是艾洛弗林的西部片,这时已被“战地钟声”“魂断蓝桥”等文艺片牢牢吸引住了。这不足怪,时代风云嘛,好莱坞也是推崇现代题材的,正像越战后风靡一时的丛林片一样,参战国总是要在战后借助各种语言来渲染功绩的,真有不小的作用。当时父亲在横浜桥福民医院(现市第四医院)任职,离虬江路旧货市场不远,那里满马路都充塞着美军的剩余物资。不少青少年都去争抢,大头皮鞋、石磨牛仔裤和麦尔登的军夹克是最为时髦的了。仿佛穿上这身衣着就像是亨弗来鲍加,泰隆保华的化身了。那时对好莱坞这些明星的崇拜和影片中塑造的英雄,已混为一个概念。
战事结束得十分辉煌,人们在脑细胞里都平添了不少崇武意识。从重庆“复员”到上海,我便断然选择了京沪中学(现新沪中学)念书。只因为该校是由国民党高级将领汤恩伯办的。尤其是那座作为敌产没收的校址更引起我的兴趣,那是日本原先的一个谍报机关,直到学校开课了,后楼的一只铁扶梯,只消双手一碰便会麻电,显然是某种预警设施尚未拆除,身临其境有三分恐惧。传说担任校长的黄树滋先生曾是汤恩伯十分敬重的幕僚,不但学识渊博,为人也十分亲和敦厚,此时是借助于汤的势力弃政育人的。某日,像是校庆一周年,黄校长宣布汤恩伯将亲临学校视察,一时间真像开了锅,人人都为有缘目睹“三星上将”的风采翘首以待。这一天来到了,汤恩伯下得车来,全校师生一字长蛇阵,从校门口一直排到了通往校长室的二楼扶梯上,每人都手持一本拍纸簿渴望签名。那知被便衣们一推六二五,风卷似的一阵挡驾,护着他径直而上,谁也没如愿,只好纷纷散去。我们便按原计划去宝安路的操场上进行一场足球赛,这也是校庆的一项活动。谁知球赛正要开始,汤恩伯竟然光临了,还要兴致勃勃的为我们“开球”。还与健儿们合影一张,我是校队门将,分享了这份“荣幸”。呵!这一天可算是大大的饱赏了一番崇拜英雄的滋味。
未几,又一椿引我兴奋的消息传出,说卫戍司令部隔壁有个“海乐”游泳池要开池了。届时将由我最为崇拜的运动健将徐亨先生(后任国际奥委会执行委员、中华台北奥委会主席)和著名影星胡蝶女士联袂剪彩。班里的几个球迷和影迷雀跃不止。因为徐亨当时既是泳坛高手又是足球守门员和排球国手哩。但泳池很小,仅有数十人凭柬入场,再说这等社交场合素来都是不让我们这些捣蛋鬼进去的。怎么办?只好翻过一道不高的红墙,绕道溜进厕所,解了个手,居然也混了进去。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识什么叫“剪彩”这名堂。不同寻常的是在场多数都穿上泳衣在池边等候,司仪宣布典礼开始,徐、胡二位先是谦让一番,后来还是胡蝶接过剪刀,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她便自然地露出那迷人的笑容,向前走了几步剪了起来,定是那纤细的手使不上劲儿,居然剪了半天没剪断。我们几个小子放肆地笑了起来,引来一群责备的眼光,我们像定格似的便收住了口。这时,徐亨很机敏地走到她身边,相互一笑,徐讨过剪刀,轻轻一剪,绸带落地。掌声起处,徐亨已纵身入水,以“自由式”像表演似的游了两个来回,真让我大开眼界。我虽自幼善水,但毕竟是内地小河里泡大的,像徐亨这种韦斯莫勒式的标准泳姿从未亲眼见过。也就是这种“崇拜”的动力,促使我在十六岁那年便在杭州的一次泳赛中夺取了亚军。也是有这良好的水性,时隔四十年,当我在电视剧《济公》妙手移瘤一集中扮演钱老板时,从五米高的石拱桥上跳下河去,也毋须寻找替身。
胡蝶后来也入水了,这位大明星的演技十分到家,但“水上作业”却显露笨拙,除了她那丰腴的身材和清丽的笑声在池边荡漾之外,余下都在记忆中淡忘了,不过这也是一种珍藏的印象。
这一年的初冬,父亲医院隔壁的戏剧专科学校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时,适逢首届学生实习公演,剧目像是“梁上君子”,医院里的一些年轻医师和护士小姐都被私下邀请过去观赏,顺便也把我给捎带着。回想起来这算是初次看专业演员演戏了。也是值得回味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叫赵贵生的学生,他扮演的小偷真是惟妙惟肖,后来我懂得那叫生活自然,显然是受到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学说的影响,自我出发体验角色十分入微所致。因为只有几步之遥,从此,我便经常不断地去到那楼上小剧场里,偷看他们的排演,有时回家晚了,只消说是去大胡子学校看排戏了,父亲也就不责怪了。因为家父曾有缘和熊佛西先生同桌吃过一顿饭,有过一面之交,并对他的豪爽个性十分推崇。这里不禁使我有所感慨,人生旅途往往是某种机缘,倘若家父当初不在福民医院供职,我也就不可能去横浜桥领略“上海剧专”这个诱人的天地,而这也许正巧成为我日后从艺的契机。由于我对这个演小偷的演员太感兴趣,从而引来一丝萌动。心想,我要能学学这一行也未尝不可嘛!果不其然,五年之后,我便阴错阳差地跌入戏剧圈内。后来,我当然也就知道,事隔一年以原著小说《錶》搬上银幕时因演技出众一炮打响的赵钱孙,便是我当年十分羡慕的赵贵生也。传说还是我的恩师佐临先生给他改的名字哩。这两年真有回味不尽的往事,随着五色缤纷的生活图景,不断更替着“崇拜”的方位。这也导致我步向成年时,在选择生活的途径中彷徨不定,从军?从政?从艺?还是当一名体育记者?(因为我当时还是拥有大量读者的《东南日报》体育版的忠实读者),看来“崇拜”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心态,尤其在青少年时代。说它有好处,是因为能激励起某种动力,去追求、去攀登,去健全自我。说它危险,是因为“崇拜”的方位往往和自身的潜质不同步,而自身又是那么盲目自信时,这便闯入了人生的“误区”,永远寻找不到接轨的站头,那可是一大憾事了。
要我静下心来,回述初到上海的轶闻趣事,那是三天两夜也道不尽兴的。国共两党重庆谈判破裂之后,形势急转直下,我和姐姐先后来沪求学,但大哥仍随母亲留守遵义。药房在表哥的协管下,生意更为兴隆,俨然已成该地药业之首,但母亲毕竟不是生意人,加上回乡之心极为迫切,而这时表哥在当地已有妻室,似乎无意返乡。于是,母亲决定舍弃一切,将药房奉送给他,择时返沪。
记得这一年,也就是1946年圣诞节的前几天,母亲在大哥的护送下赶往重庆,机票都已定妥,只是尚未确定航次,不料此时竟爆出一则惊魂新闻:重庆返沪的航班,竟然接二连三在上海龙华机场坠毁!那时通讯不像今天这般通畅便捷,母亲究竟是哪次航班也不得而知。那几天父亲沉默寡语,脸色严峻,吓得我也透不过气,为宽慰父亲,医院的同仁也纷纷为此打探,但消息全无。只知道航班已经暂停,而龙华机场遇难人员的名单却不见公布。那几天整个上海街头巷尾,好似阴云密布,偏偏让我们家摊上这份惊愕。大约过了两个星期,重庆方面传来消息,母亲和大哥竟然登上了复航后的首趟航次,父亲心事重重赶去龙华总算太平无事!我清楚的记得,父亲将他俩接到家时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勉强,依旧惊魂未定。从此,两位老人便决心永生不坐飞机了,这种后怕也一直延伸到我身上。战后将近一年,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团聚,愉悦的心情可想而知。大哥顺利插班到著名教育家欧元怀执掌的大夏大学法律系就读,姐姐继续在教会办的名校清心女中住校,只有我放了学便早早回家陪伴母亲。时不多久,春节来临,回想在贵州每回过年都是孩子们最盼望的,印象最深的是小年夜吃到大年夜,鸡鸭鱼肉、干果糕点,吃得吐进吐出。战争给华夏大地带来无尽的灾难,但是大后方毕竟是世外桃源。每当过年都是苦中作乐的,此逢战后第二个春节,总算全家团聚可以在上海过个太平年了,结果出乎意料,弄得乏味之极。父亲那几天就是忙着把下级送来的火腿之类,再调配一些高档礼品,去给院长和一些场面上的人拜年。有时还硬拖着母亲一起去,而她一向是个不善于人际交往的,但此时也没办法,只得不断换行头,着高跟,叫强生车东家西家的跑,一个年过下来,总算领教了这种虚伪势利的上海社交场!为此,她强烈要求尽快回杭州安家,父亲实在拗不过她,只好随她之意作转移的准备。
然而,要在杭州定居下来,也并非轻而易举的事。一家五口,全靠父亲一人承担,可以想象离乡背井二十余年,杭州老家已一无所有,亲友都失散了,外公外婆已早离人世,一切都时过境迁。倘若父亲辞去上海的职务,到杭州另起炉灶挂牌行医,设备呢?药品呢?病源呢?况且杭州名医甚多,各占一方,谁又相信你呢?父亲深知医师的信誉是靠日积月累打造出来的呀!当时,我少不更事,但也略感父亲那一时段真是处在心力交瘁之中。
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生存能力,在这般艰难的岁月,十里洋场的纷纷扰扰,加上国共谈判破裂后,内战阴云密布,民心动荡,物价飞涨,孩子们又都未成年,母亲又是个不能怠慢的主,对我们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家庭来说,要撑起这个家,还要在场面上过得去,是何等的举步维艰啊!但父亲竟然处之泰然,把后来的事情,调配得妥妥当当,用当今的时髦辞藻来说,是绝对的“给力”了。
当时,他每逢假日就只身一人风尘仆仆去杭州打探,遍寻故友,终于初见眉目。当时杭州的卫生局长,名医张信倍正打算往台湾转移,留下一所宅地待价而估,由于地处市中心官巷口不远,又与原广济医院相邻,父亲有所动心。但考虑那一区域内,正是杭城名医汇集之地,连解放后名噪全国的叶熙春大医师,也在不远处的井亭桥边,新来乍到要想打开局面,并非易事。父亲一向把握“动心忍性”之道,时常提醒我们遇事万万得记住这条训诫。张府的这幢房子,虽是块好肉,但孤注一掷,可能吃不了兜着,回到上海和母亲斟酌再三,仍然举棋不定,但母亲实在不愿待在上海,他便当机立断只好舍命陪君子了。八根黄金大条的顶费对这刚复员不久的普通家庭来说如何筹措?可他依然从容应对,不动声色地让母亲和姐姐先行回杭,我和哥哥则随他暂留沪上。
半年后的暑假,我有机会去杭州观赏那未来的“家”。这暑假让我乐不思蜀,只因父亲一时难以脱身,我初中仅剩半年,插班没法插,只好悻悻然打道回沪。当我疲惫地跨入狄思威路宝安路口的家中,令我吃了一惊,屋子里堆满了许许多多的箱包,装的满是医疗器械和药物之类,原来父亲兢兢业业忙于公务之外,还在紧锣密鼓地添置日后在杭行医的物品。顿时,让我感到呆在上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反又觉得一丝不舍,似乎还没玩够似的。想起杭州整座城里只有两三个影院,这里家附近就有虹光、民光、海光、国际、光陆等等,更别说那些大光明、国泰等头轮影院了,真叫玩都玩不转。于是便时常瞒着父亲,约一两个贪玩的同学,逃课去“白相”。印象最深的是从虹口溜到跑马厅对面,到大光明去看电影。到了门口居然吓得不敢进去,原因是来的看客都是西装裤子短大衣,光亮入时的皮鞋,成双成对、涂脂抹粉的时尚男女,汽车、三轮车、私人黄包车鱼贯而来,我等虹口溜进来的逃学生,好象小瘪三似的看花了眼,吓得连售票窗口都不敢靠近,这让我初次领会到上海滩原来是有等级的。
即便虹口的影院也比杭州的强多了,这期间看了许多电影,如“一江春水向东流”、“天字第一号”、“假凤虚凰”、“幸福狂想曲”等都是那时看的,相反好莱坞电影看得不多,因为那时没有译制片,而有“译意风”的影院,价钱又比较贵。那个年代的初中生,即便是富二代身上也不让多放钱的。记得“战地钟声”、“出水芙蓉”、“魂断蓝桥”这些外国大片,还是从贵州来沪顺道在重庆、汉口由大人带着看的哩!和现在的“粉丝”一样,对泰隆保华、埃络弗林、英格丽宝曼、费雯丽、桃乐珊拉姆这些时代明星,可以记住一辈子。但出于自己的个性,令我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依旧是“人猿泰山”的主角韦斯摩勒,当时就听说,他曾是美国参加奥运会的自由泳好手,更让我顶礼膜拜。
说起奥运会,这年最令人关注的莫过于将在伦敦举行的奥运会了。抗战胜利了,联合国成立了,中、美、英、苏、法五大战胜国,成了常任理事国,中国人总算扬眉吐气了一番。但一提起奥运会,脑袋就下垂了!堂堂五大国之一,依然保存个零的记录。所幸当时有个拉黄包车的人,名叫楼文敖,参加万米长跑令国人产生厚望,总以为这下可以扬眉吐气了。说来也巧,那时为迎接奥运,他每天一清早就去虹口公园训练,我们几个热爱体育的同学,几乎每天一大早就赶到那里观看,的确身手不凡。不久,在四万万五千万民众的热切期望中,楼文敖随团出发了,可悲的是众人期待的只不过是个泡影。那时还没有电视这回事,老百姓都等着看早报,结果传来的消息是楼文敖跑过半程,由于穿不惯有钉的跑鞋,脚底磨起了泡,没能跑完全程,几乎是走到终点的。这一消息传到国内,众人为之叹息!接着传出篮球国手的落败,又传出足球队回国的路费都付不出,只好绕道西亚、东南亚边踢边筹路费回到国内,真是丢人现眼!时至今日,体育健儿在国际体坛如此光彩夺目,真是扬眉吐气啊!完成了初中的学业,在上海渡过一生中五光十色的岁月,就当作是我的“少年游”吧!
(杜冶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