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红

1918年建成的半淞园,为上海城南又一名胜

1920年5月8日,毛泽东(左七)新民学会部分会员在上海半淞园合影。

沈雁冰(右坐者)、郑振铎(左坐者)、叶圣陶(右立者)、沈泽民(左立者)在半淞园留影

2010年世博会前的半淞园路

世博会前的半淞园路
上海老城厢南部之南有一个醒目的建筑地标——原南市发电厂高耸入云的烟囱。2010年上海世博会时期,烟囱已被创意为巨大的温度计,成为智慧城市的一个鲜亮注脚。
如果穿越时光隧道,追寻这座大烟囱所在的半淞园地区,会发现另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园往事。20世纪二三十年代半淞园曾是一座极其繁华的园林,由于临近沪杭甬铁路的南火车站,该园一时游人辐辏。诸多文人名士驻足流连,留下佳话轶事几许。
要说上海的公共或私家花园可真不少,诸如豫园、爱俪园、愚园、徐园、张园等,皆以繁盛一时而著称。唯半淞园,以临近铁路而兴盛,因淞沪之战而殆毁。若不是1964年前后进行的几次田野调查,半淞园荷载的红色记忆,几近被历史湮没。
半淞园位于上海老城厢南部的高昌庙镇,扼黄浦江中游,地理位置尤殊。这里有清末驻军;有洋务运动的代表性工业——李鸿章创办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有浦东浦西对开的轮渡;1906年沪杭甬铁路通车后,又有南火车站建成。城南逐渐成为近代上海重要的军事、交通、工业基地。但是,如果仅有这些建筑,独缺重要的人文景观,新兴的上海城南空间生态定然是无趣无味的。恰在此时,半淞园建成了!它半揽黄浦江水,毗邻南火车站,集人员货物流通便利,恰到好处地补白了城南的建筑文化空间。
应当感谢有识之士姚伯鸿。他向亲家沈志贤租借土地,在沈家花园北面兴建半淞园,历时两载终于1918年建成。因为此君,在人口稠密的沪南,有了独一无二的园林景观,也成为近代上海的新兴旅游景点。姚伯鸿将黄浦江水引入园中,以水为主景,取唐代大诗人杜甫“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的诗句,将此园命名为半淞园(黄浦江旧时亦称吴淞江)。适时,半淞园正门前是宽阔的碎石子马路,有1路和4路电车频繁往来,每年五月初五有划龙舟比赛,九月有赏菊展览。园内还有外商怡和啤酒的大幅广告牌,晚上常燃放烟火,众人打灯谜,斗蟋蟀,经常通宵达旦,热闹非凡。民国年间的《上海胜迹略》赞赏该园“凡属园林景物,应有尽有,故得称雄于时”。
因缘际会,半淞园成为众多文人雅士的雅集之所,到此一游的必去之地。青年毛泽东与半淞园即有“一面之缘”,留下寻求真理的足迹。
1920年4月,27岁的毛泽东离开北京,第三次来到上海。5月5日到达上海后,住在哈同路民厚里29号(今安义路63号) 。5月8日,毛泽东与新民学会会员踏上半淞园的碧波绿水,欢送即将赴法勤工俭学的陈赞周等六位会员。毛泽东、彭璜、陈绍林、萧三、熊光楚、劳启荣、周敦祥、刘明俨、张伯龄、欧阳泽、李思安、魏壁等十二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迎着暮春初夏的斜风细雨,将激昂文字的身影写意在半淞园的亭台楼阁中。新民学会——这个成立于1918年的革命自治团体,鉴于会员急剧扩张,学业荒怠的趋势,这群富有理想的青年形成共识:务必以“潜在切实,不务虚荣,不出风头”的态度,此后吸收新会员务宜谨慎,确定新会员入会条件为:纯洁,诚恳,奋斗,真理。这次送别讨论会一直开到黄昏之际,大家仍意犹未尽,“继之以灯”继续讨论。会间休息时,参加会议的十二人“在雨中拍照,近览淞江半水”。历经岁月洗礼,这张合影得以辗转保存,现存于中共一大纪念馆,见证了新民学会学习研究和探索社会革命道路的历程。
几天后,毛泽东与在沪会友又赶到黄浦江畔洋泾法国码头,与萧子瞕(即萧三、萧子升的亲弟弟,毛泽东的东山小学同学)、劳启荣等六名会员握手挥巾,道别于黄浦江岸。有趣的是,半淞园会议的内容,由萧三在法国蒙达尔尼向会友传达,又由萧三和子异(即萧三之兄)递回了湖南。1921年1月毛泽东在长沙举行的新民学会新年大会上,“报告会友在上海半淞园讨论的结果,……众赞成上海的决议。”由此,新民学会由“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的初始宗旨,上升到“改造中国与世界”的理论高度——正如1982年萧三在回忆录《人老心不老,愿作老青年》中所言:经半淞园会议后,新民学会已初步孕育了“共产主义的胚胎”。
此次,毛泽东自1920年5月到沪,一直到7月份方才返回湖南。在这两个多月里,毛泽东与李思安、李凤池、陈书农等三名湖南学生同住,每人每月仅有3元零用钱,四个人轮流做饭,常吃蚕豆煮饭。毛泽东还为洗衣店帮工,赚取微薄的生活费用。尽管生活艰苦,他仍坚持广泛阅读各类书报,还邀请十多位旅沪青年,成立了“自修学社”,共同学习各种理论著作和外语。毛泽东还曾多次去霞飞路老渔阳里2号拜访正在与共产国际代表酝酿建党的陈独秀。后来,毛泽东忆及这段追求真理的峥嵘岁月时,说:“我第二次(应是第三次)到上海的时候,曾经和陈独秀讨论我读过的马克思主义书籍,陈独秀谈他自己的信仰的那些话,在我一生中可能是关键性的这个时期,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印象”。毛泽东认定,“1920年夏,我在理论上和行动上,变成马克思主义者。并且自此以后,我自认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
半淞园不仅留下毛泽东思想转变的印迹,还因现代文学史的一件盛事而熠熠生辉。
1921年3月,叶圣陶、沈雁冰、郑振铎三位近现代文学大家在半淞园聚会,研究《小说月报》的改版和《文学旬刊》的筹建事宜。5月初,沈雁冰、郑振铎得知郭沫若抵沪,特邀与郭沫若熟悉的柯一岑作陪,约定在半淞园会面。几位雅士在园中临池的餐馆就座,餐后,郑振铎又将郭沫若引到池边,倚着栏杆,请郭沫若加入文学研究会,欲意借助他的力量把即将创办的《文学旬刊》打出品牌。经认真考虑后,郭沫若表示愿意在会外帮忙。两次雅集,终于促使现代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由北京转至上海。
半淞园的园林建筑中西合璧,兼有弹子房等西式游乐项目,外国人士也很欣赏。当时来华访问的外国科学文化名人,如杜威、罗素、爱因斯坦、、泰戈尔、马可尼、萧伯纳、卓别林等都曾游览该园。罗素在游览半淞园时,看到中式的小桥流水,名楼亭阁等园林造景,更是视为中国国粹而颇多赞誉。
风景繁盛的半淞园敌不过一场战争的摧毁。1937年,日军侵华的八一三之役,日机轰鸣于南市上空,轰炸上海南火车站,半淞园也被夷为平地。11 月 11 日,南市全部沦陷,日军纵火焚烧五日,整个城南陷于一片火海。“自租界遥望,浓烟连天,烈焰甚炽,除难民区内,所有南市各处民房、工厂、学校、机关、团体等建筑物,大部付之一炬,昔日繁华区域,悉成灰烬。实属空前未有之浩劫。”(张若谷《沪南灾区调查录》)半淞园内珍贵树木被日军劈断,园主逃难,剩余园庭点辍如石笋、名贵花草等也被日军盗走。
一派繁华尽毁,半淞园没有再建,此地空留一地名。
新中国成立后,在消费型城市向生产型城市转变的建设理念下,半淞园一带陆续兴建南市发电厂、南市自来水厂、建设机器厂等,工厂加仓库的新兴工业取代原有的小桥流水。记忆的模糊,空间的改变,使得寻找1920年新民学会的送别会议地点也成了难事。1964年前后,经过系列实地考察和座谈,最终确定半淞园是新民学会会议旧址。此后,虽有恢复半淞园景观的设想,但终因旧址上建了规模较大的厂房,恢复难度极大而作罢。
如今,曾经的半淞园原址已成为上海世博园区的一部分。城市最佳实践区、上海儿童艺术剧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一座座极具艺术特色的环保建筑,环绕在半淞园路、花园港路、南车站路一带。红色旧址、创意园区并存,历史记忆与现实景象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叠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