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深秋。
天色微明,公共租界新闸路庚庆里弄堂口便摆出了一个摊位。摊主是一个二十来岁矮墩墩的小伙子,他从弄口过街楼下木板搭建的小屋阁楼上,搬下一袋袋赤砂豆、花生米之类的炒货,插上明码标价的纸签,开始了一天的吆喝营生----就像上海滩万千跑单帮做小买卖以为稻粱谋的下层市民一样。
新闸路一带小贩众多,摊位林立,这个炒货摊夹杂其间,毫不起眼,只有进出弄堂的人才会顺便瞥上一眼。偶尔也有几个过路客光顾摊位,掏出铜板买上一包赤砂豆或炒花生米又匆匆上路。摊主生意清淡,便同一旁看弄堂的“麻皮阿三”打趣扯闲。
他没料到,马路对面的茶肆里,有个躯体略胖前额稍秃,穿海力斯上装法兰绒西裤的中年男子,一面慢滋慢味喝着茶,两眼却始终盯住这爿炒货摊。他这样盯了足有刻把钟,见摊位旁无人,才跨出茶肆穿过马路走到摊主面前:“喂,拿一包赤砂豆。”
“噢”,摊主应声递上一个三角包,蓦地,他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住了,两眼射出惊喜的热流:“是你,吴姥姥……”
“嘘!”顾客用批评的眼色严峻地制止了他。摊主自知失口,面孔涨得通红。
那顾客也不介意,平静地问:“小老板,你的炒货对外趸批吗?”
“噢,批的,不知老板要多少?”
“货色好吗?我要的货绝对不能有毛病。”
摊主会意,忙说:“老板放心,货就在楼上,保险没有问题……要不要上楼看看?”
“不用了,顾客摇摇头,又问:“就你一人照看摊子?”
“我们兄妹四人轮流照看,过一会二哥就来接我班。”
顾客略一颔首,从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成飞燕形的纸条:“我要的货全在上面,过几天来取,劳神你们兄妹照看好,千万当心,不能让虫蛀了……这样吧,你现在就上楼看看,好不好回我个话。”
“噢”,摊主转身爬上身后木屋,钻进阁楼,见靠壁糊上报纸的木板墙钉得严严实实,用手敲敲也发现不了夹墙破绽。吴姥姥要的“货”全在里面。想到大哥布置他们兄妹看管摊位时郑重交待:夹墙里的东西要视同生命,绝不能麻痹疏忽……准是刚才与麻皮阿三唠闲磕让吴姥姥瞧见了,真惭愧……
然而,当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下楼要向吴姥姥认错时,摊位前却空无一人。他引颈四顾,马路上稠密的人群里,哪里还有吴姥姥的影子?他懊丧地低下头,打开手中纸条,一行小字跃入眼帘:嘱大哥午后即来我处。
一个钟点后,这个神秘的吴姥姥已坐在位处环龙路(今南昌路)转角的夏华眼科医院院长办公室的客厅沙发上,只是换了一套质地高档的浅灰色西服,头上戴一顶咖啡色呢帽,手里多了一根显示身份的斯的克。
坐在茶几右首沙发上的是医院院长庄易平,与吴姥姥年纪相仿,一口闽南话。他显然对吴姥姥十分钦佩,谦恭地凑过身去:“时雨兄,我知道你与军政界大亨委员素有交谊,与帮会兄弟乃至‘共’字头的都有瓜葛牵连,连天皇陛下御前重臣都能结识,实令小弟倾慕,这一点连顾老板也追尘莫及。这一次电台的事。还劳时雨兄帮忙提携,务求促成其事。”说罢半仰起脸用期待的目光等待回答。
吴姥姥却像没听见似地,靠在沙发上只顾喝茶。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明里是挂牌开业的眼科医院院长,实为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国际问题研究所上海站少将站长,专替王芄生主持的国研所搜集在沪日人的政治军事情报提供给重庆政府。所提到的“顾老板”便是国研所京沪区中将主任顾其地。两个月前国研所设在巴黎新村的电台被日本宪兵队破获,致失去同重庆方面联系,许多情报无法及时发出,几次想重建电台,苦于资金不足,找不到购买机器的门路。顾其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亟令庄易平去求“挚友”吴姥姥帮忙解决。前几次吴姥姥故意一口推卸,后装作情面难却答应试试,今天见庄易平照面就提此事,知道自己“欲擒故纵”之计生效了。然而他还是不动生色,两眼凝视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法国古典油画,像在专心致志地欣赏画的高超技巧。
庄易平等了半晌不见回音,只得尴尬地干笑两声,眼光顺着吴姥姥的视线移向墙上那幅画,转口道:“时雨兄送我的那幅画我一直挂在这里,多少名画家在画前驻足流连,把玩不已。有人愿出高价买它,我哪里肯?你肯将这么名贵的画割爱相赠,足见我兄弟俩情份不浅。”
吴姥姥见火候已到,才不紧不慢地接口:“是啊,如不是你老弟的事,我实在不愿意帮这个忙。”他两手一摊,又是叹气又是晃头:“难啊!资金的事,我虽穷还有几个朋友可相商筹措,可这电台器材哪里去搞?这年头谁肯冒风险弄这玩艺?日本人的侦讯技术你老弟也不是没领教过,稍有差池,我就会做日本人的刀下鬼!”
“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庄易平有点泄气。
吴姥姥莫测高深地一笑:“办法,总是有的,只要决心下得狠。抗日御敌,匹夫有责嘛!”
“是啰是啰,这就对啰”,庄易平转忧为喜,“顾老板面前我一定替你请功!”
“提起顾老板,他也太不谨慎了。”吴姥姥话锋一转,“八月十三日是什么日子?他也一点不做防范,听凭敌人长驱直入,只好束手待缚。”
原来,自八·一三淞沪抗战以来,驻沪日军宪兵队形成惯例,每年八月十三日这天要在市内外特别戒严,以防不测。是日敌人侦骑四出,装甲车沿街巡逻。两个月前国研所的电台就是在这一天被宪兵队破获的。
庄易平喏喏连声:“是啰是啰,顾老板也是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绝对隐蔽,再也不会出纰漏了。”
“不!这一回我要亲自布置电台。”吴姥姥一语石破天惊,庄易平差点将茶泼翻。“我不能将自己和妻儿家室的身家性命拴在他那张靠不住的嘴皮上。布置通报台的一切事宜我全包揽下来,但为了严密安全起见,他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哪三个条件?”庄易平眼球紧张地瞪凸着。
“第一,报务员由我指派,他原有的报务员不能用;第二,安置电台的房子由我去找;第三,电稿由他拟,但密码得交给我。”
听罢这三个条件,庄易平咝地倒抽一口凉气,乖乖,这不等于将电台全部接管过去了吗?好厉害的吴姥姥!他面露难色:“前面两条尚可考虑,最后一条怕顾老板万难答应。”
“既然如此,那这个忙我怕帮不成了。”吴姥姥搁下茶杯,身子朝后一仰,又将脸转向墙上那幅油画。
“不不,”庄易平急了,“时雨兄,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在顾老板面前多次夸口,说你我兄弟虽无八拜金兰之交,但也情同手足,不分彼此。你若撒手不管,我岂不被他耻笑煞了?”
庄易平那付哭丧相令吴姥姥暗暗好笑,但面上却装得碍情重谊,慨然允诺:“好,既然你这样说,第三个条件我取消,怎么说也不能让你老弟在人面前显丑露乖。”其实,他也料到顾老板不肯接受这一条,搞电台的谁肯将密码授人之手?他提出这一条原是以退为进的一个筹码。“不过,”他斜视了对方一眼,以不容争辩的语气接着说:“前两条一定得依我的,他光负责电稿拟译,其余通报台一切业务均不许插手,否则……”
“岂敢岂敢,我可替顾老板拍板,他感激还来不及呢!”庄易平唯恐吴姥姥再生变卦,抢着插话。
一场斗智斗法的“交易”结束了,吴姥姥长嘘口气,赶在庄易平去接电话的当儿,调理了一下思路,谋虑着下一步策略。
原来,这位神秘的吴姥姥乃是我党重要情报干部吴成方,是一九二六年入党的老党员,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曾负责过北平等地党的保卫工作,一九三三年调到上海后曾是八路军驻沪办事处重要工作人员,直属潘汉年、刘少文领导。工作的特殊性使他交多结广,关系如网。他与庄易平交厚,目的就为获取情报。庄是台湾人,认得不少在日本方面任军佐的老乡,能弄到日军某些师团的番号和驻在地、兵力布署等情报,这对于我前线抗日游击队来说,不啻一份“厚礼”。
庄易平接罢电话,见吴姥姥操起白银镶柄的斯的克起身欲行,忙张臂相拦,“时雨兄怎么急着要走?我还有事情请教呢。”他重新沏了一杯碧螺春,双手恭敬地递上:“时雨兄,不知您对这场战争的前途有何见解?”
吴姥姥淡淡一笑:“我不过是个四处化缘的云游和尚,讨口饭吃罢了。间有所闻,也只是井蛙一蠡,谈得出什么恢宏大论?况当今国际时局波谲云诡,局外人又怎能预卜前程得失?”
庄易平哈哈大笑:“仁兄在我面前装什么糊途,那边谁不晓得你只眼独具,料事如神。今日良机难获,我愿洗耳恭聆。”
吴姥姥听了这几句捧场的话毫不动容,神情依然十分冷淡。他明白对方一定又接到王芄生命令搜集“大东亚战争”的情报,提供重庆政府决策作参考。所谓“那边”即指重庆国研所,而“料事如神”一节,乃指去年底珍珠港事件的情报。
原来,自战争爆发以来,国民政府对抗战一直信心不足,只求望于英美出兵,叫嚷“首先解决日本”。而英美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力主在欧洲战场与德军作战,令重庆政府大为沮丧。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一个月左右,吴姥姥已从我党打入日本情报机关的内线及种种情报来源分析出日本近期内将同英美开战,有可能突袭珍珠港。如重庆政府得知此事,或可稍为振作,增强一点抗战的信心,这对形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有利的。因此当那次庄易平照例请他“论述时局”时,他便讲了太平洋战争不可避免的话。庄易平如获至宝,急急追问战争爆发的具体日期。这一下倒使吴姥姥为难了。须知日本天皇是十二月一日在召开由全体内阁参加的御前会议上才正式作出开战决定的,至于出动飞机的具体日期,还得视当天气候情况而定。在开战前一个月,连日本当局最高决策者对实施突袭的确定日期也心中无数,吴姥姥怎么会未卜先知呢?然为使庄易平相信情报之可靠,还得杜撰出一个确实的日期。他想起那天在洪帮山主高汉生客厅里帮内各方“兄弟”扯闲,从生意场扯到风月场、跳舞场。那天恰逢礼拜,一个酒鬼忽发宏论,说现代战争都是在礼拜天趁大家跳舞时发动突然袭击。他随手一翻日历,十二月一日、八日两天都是礼拜,便拍着胸脯和人打赌,说十二月一日一定爆发战争,八日就要大打。这本是酒鬼醉后胡语,此刻吴姥姥见庄易平问的认真,正好用来诓他,便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回他战争在一日或八日爆发。庄易平耳患重听,光听到一个“八日”,便急不可耐地记在本子上。哪知电报发到重庆国研所,王芄生将此情报上呈,却并未引起蒋介石和美国使馆重视。后来战争日子十二月八日爆发,王芄生追问情报来源,便对吴姥姥青眼有加。庄易平对他更是仰若神明,常向他讨教“形势问题”。而吴姥姥也乘机将一些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的“情报”故意藏头露脚地透露给他。只要有利于我党,有利于抗日,又何乐而不为?这庄易平原有一个“莫逆交”,在日本驻沪首席武官小别当手下谋事,能窃取日本海军武官室文件保险箱内的文件。此人有两大癖嗜:烟与嫖。庄易平只要满足了他的云雾之瘾巫山之乐,便能将绝密文件弄到手。后来小别当调动工作,此人也随之调离。庄从此断绝一重要情报源,故更视吴姥姥为救命菩萨,对他执礼愈恭。吴姥姥瞄准这一心理,完全将他摆布于股掌之中。
此刻,吴姥姥卖足了关子,才啜上一口香茗,轻咳一声,议论开了,他从苏联敦促协约国履行义务,呼吁开辟欧洲第二战场,谈到重庆政府高叫“开辟东方第二战场”;从日本与菲律宾结成军事同盟,在新加坡建立“自由印度临时政府”,谈到美军陆战队在布尔干维尔岛登陆。听他侃侃而言,似乎胸罗万机:“日本一面要沿太平洋到菲律宾占领东南亚各国,一面将势力渗透到缅甸、印度乃至中东。但英美军队败退到澳洲后,定会从澳洲所罗门群岛实施反攻……”最后以一语作结:“日本貌似凶顽,气焰不可一世,但强弩之末,败象已露,只要持久抗战,胜利曙曦必耀华夏神土。”
一番议论,说得庄易平频频颔首,只怨自己记忆力不济,无法将每句话只字不遗地印进脑屏原版回翻给王芄生。
看看日高三竿,吴姥姥起身告辞。庄易平送他出医院大门,还陪着沿环龙路走了一段才分手道别。
吴姥姥回到福履里路家中时,客厅圆凳上已坐着一人在候他。此人二十三、四的样子,肩阔膀圆,指关节粗大,一身短装,一望便知是个地道的劳动者。他寂然端坐着,方方正正的脸膛上凝结着与他年岁不相符的沉毅冷静。他便是吴姥姥情报系统内的工作人员陈来生。三个月前,就是他受命从老缪家中将中共中央档案的文件一包一包地转移出去。今天他刚接到二弟转交的字条便赶到吴姥姥家来。
吴姥姥同他热情的握了手,稍谈几句便转入正题:“新闸路庚庆里过街楼下的档案库我上午去查看过了。这地方居户陋朴,不招人惹眼,加之有你们兄妹四人转流看摊掩护,我是放心的。但弄堂口行人稠密,须防不测,要加快筹划更为安全的房屋,转移库址。”
陈来生点头称是,并汇报了近阶段开展的工作。吴姥姥边听边眯着眼细细打量他,他确实很喜欢面前这个年青人,对党忠贞,吃苦耐劳,又机警灵活,浑身似有耗不尽的精力,这些正是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所应具有的素质。他的家庭条件不错,出身贫困,全家人都在难民所受过党的启迪教育,所以他才信任地将保管中央档案库的重任交给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吴姥姥听完汇报,略略谈了一些国际国内形势,加重语气说,“现在虽然是国共合作时期,但我们丝毫不能松懈警惕,正如毛主席所说的,我们的眼睛不仅要盯住公开的汪精卫,还要盯住暗藏在抗日阵线内部的张精卫,李精卫,他们消极抗战,积极反共,拼命制造摩擦,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我们要揭穿他们的阴谋,反对投降活动。他们究竟在上海沦陷区搞什么鬼?我们只有打入他们内部,才能摸清情况,掌握主动。我已经组织同意打入国民党军委国际问题研究所。现在有了机会,他们无法在上海建立电台。我们帮助他们建立,这样房子、报务员、通报业务可由我们来掌握。他们不肯交密码,那关系不大。据我所知他们密码并不复杂,只要有同样几份,用各种方式试译,找出其中规律并非特别困难。只要密码破译了,我们就能得到电稿情报。”
吴姥姥掌握敌台除了要得到情报外,还有一个理由没有告诉陈来生。前不久他获悉一个重要情报,华北日军得到我八路军一高级将领要路过山西到河北的消息,便在途中设下埋伏,企图胁迫将军乘坐的飞机降落在日军占领的机场,实施绑架。这一警报本拟交给我党掌握的秘密电台发出,但其时适逢我电台机器出故障,一时不能修复,最后费尽周折通过别的途径终于将这十万火急的警报通知了延安。从那时起吴姥姥就想建立一个后备电台作应急用,必要时可同延安及苏北新四军根据地通报。
陈来生兴致极浓地听着,他猜想自己可能又要接受新的任务,身上每块肌肉都鼓绽起来。
果然,吴姥姥接下来就下达任务:“你要尽快发动你领导下的工作关系,在上海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找一处房子,建立四个通报台,每台各一名报务员,以便经常移动通报位置,轮流从四个方向通报,每次通报方向不同,加上波长、呼号、时间的变动,使敌人测向电台无法测出我台准确位置。另外,你还要设法搜集敌人测向电台的位置和技术水平的情报。当前最紧迫的是要训练出我们自己的报务人员,赶紧建立第一个通报台,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这一任务。”
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朱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