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风云录》之十一----宋教仁、陈其美遇刺

一、火车站的枪声

1913215,正是传统的新春佳节。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兴冲冲地从武汉乘火车来到上海,下榻在同孚路黄兴寓所。

一年前,19123月,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宋教仁被任命为农林总长。几个月后,宋教仁辞职不干,专心投入党务活动。他认为改革中国政治的首要之处,就是要像欧美等国一样实行民主宪政,推行政党政治,进行公开公平的政治竞选,政府内阁由在议会中占多数席位的政党负责组织。在他的呼吁和主持下,同盟会进行了大规模改组,并联合了统一共和党、国民公党、国民共进会、共和实进会等几个党派,成立了一个新的政党----国民党。这年8月下旬,国民党正式成立后,宋教仁被理事长孙中山推荐为代理理事长,开始专注于策划国会议员选举之事。191211月,全国各地进行国会议员选举,参议员每省10人,众议员每80万人选1人,由于宋教仁等人的努力,国民党在全国各地开展的竞选活动中大获其胜,在596席众议员席位中,国民党占有296席,超过一半,在参议院274席中国民党也占有123席。11月国会参众两院议员选举结果揭晓时,宋教仁正在家乡湖南桃源,一听到此好消息,抑制不住兴奋,即启程赶往上海。一路上他不断发表演说,抨击由袁世凯控制的北京政府无能,竭力宣传执行政党内阁制。各地报纸纷纷转载他的言论,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顿时为全国所注目,有传言甚至说他将代表国民党出任新一届政府的总理组织内阁。当宋教仁和国民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袁世凯及其门徒当然十分紧张,预感到威胁来临,于是首先由袁氏报纸刊出一系列文章,对宋教仁的政治主张横加指责,肆意诋毁。 

宋教仁在上海住了几天,会见了在沪的老同盟会会员和国民党内重要骨干,商量如何在即将召开的国会中制定出真正的共和宪法,产生纯粹的政党内阁。第一届国会定于48日在北京开幕,袁世凯装模作样地几次打电报给宋教仁,邀请他北上“共商国事”。于是宋教仁准备赶回北京,为国会开幕后的斗争作准备。

此时上海已纷纷谣传有人要加害于宋教仁,为此许多朋友提醒宋教仁要小心。他们对他说:“北方旧势力猖獗,听说许多人忌恨你,想加害于你,你应该多加戒备才好。”宋教仁听了,豪爽地回答:“我一生光明磊落,与任何人无怨无仇,现在是政治竞争,人人都可以竞选,可以讲话,又何必用那种卑劣伎俩呢?有些人放出这种风声,不过是想吓吓我,动摇我罢了。”同盟会元老于右任耐心地劝他:“你到北京去,还是走海路比较稳妥。”宋教仁却说:“走海路太慢了,我一定要坐津浦路火车回北京去。”1913320日晚11时,宋教仁在黄兴、廖仲恺、于右任等陪同下,来到上海火车站。

沪宁铁路上海火车站大楼

车站内灯光暗淡,旅客稀疏。在车站招待室休息了片刻,众人便送宋教仁上车。正当他们走到车站检票处时,只听得“砰”一声,一颗子弹直射过来,从背后穿入宋教仁腰腹部。只见宋教仁用手捂着身子,背靠着铁栅栏,轻声说道:“有刺客,我中枪了。”说时迟那时快,“砰、砰”又是两声枪响,两颗子弹飞来,打在铁栅栏上,碰出几点火星,幸好未伤到人。车站内顿时大乱,人们胡乱散开,凶手拔腿而逃。马路上刚刚下过一阵毛毛雨,地上湿淋淋的,凶手冲出车站,跑得过猛,一脚滑倒,只见附近租界巡捕房的巡捕正闻声赶来,凶手飞快地从地上爬起,一边用枪还击,一眨眼便不知去向。夜色朦胧中,人们依稀看清,凶犯是个矮个子,穿一身黑呢子军服。

二、临终幻想

遇刺后的宋教仁

宋教仁被送进附近的铁路医院,此时他脸色惨白,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疼痛难熬。旁边的于右任轻轻握着他的手,并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宋教仁把于右任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断断续续地说:“我恐怕不会好了。有三件事要拜托你。我一生投身革命,至今两袖清风,只在北京、南京、东京有一些书籍。我死后,请你替我全部捐献给南京图书馆。我本家贫,又有老母,她无依无靠,今后还望公与克强兄等替我照料。我死后,诸公都当勉力向前,勿以我为念,勿放弃责任心,则我死亦瞑目了。”说着,禁不住泪如泉涌。

此时黄兴等人已将医生找来,立即将宋教仁送入手术室。医生从宋教仁的身体中钳出了子弹,发现弹头用毒药处理过。半夜,宋教仁从昏迷中醒来,感到伤口剧痛难忍,但竭力支撑着,喊道;“快拿笔墨来,我要发一个电报给袁世凯!

黄兴急忙拿来了纸笔,照他口述写道:

北京袁大总统鉴:仁本夜乘沪宁车赴京,敬谒钧座,1045分,在车站突被奸人自背后施枪,弹由腰上部入腹部,势必至死。窃思仁自受教以来,即束身自爱,虽寡过之未获,从未积怨于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一毫私利见存。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遂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时哀言,尚祈鉴纳。宋教仁哿。

黄兴写毕,即派人送电报局发出,宋教仁这才服用安眠药入睡。可惜宋教仁在濒临死亡之时,还对袁世凯抱着一丝幻想。

子弹取出后,宋教仁的伤势依然没有好转,而且不断吐血,大小便也严重出血,医生只能进行第二次手术。21日下午,宋教仁再次被送进手术室。为防意外,于右任亲自在手术室监视手术进行。一群新闻记者在门外等了近两个小时,才见医生出来。医生告之说:“手术仔细检查了宋先生的腹腔,发现大肠有一处被枪弹洞破,故有食物溢出肠外。肠外之血亦有随破裂处浸入肠内,此为大小便出血不止之原因。这次手术已将肠中洞破之处修补,血块洗去,谅无问题。”众人听医生如此说,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到了22日凌晨3点左右,宋教仁因失血过多,体温下降,手脚冰凉,心跳微弱,呼吸急促起来。一直陪伴在旁的黄兴见他痛苦万状,于心不忍,含着眼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逐初,你就放心去吧!国家大事,我们一定尽力去做。老伯母我们也会尽心照料的。”宋教仁听了,才长叹一声,悄然逝去。此时正是322日凌晨448分,距320日被刺杀只过了30个小时。只见宋教仁死后仍双目圆睁,双拳紧握,一副痛苦之状。床边的黄兴、陈其美、于右任等见状,都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三、凶手入网

宋教仁被刺身亡的消息传开后,在全国引起极大的震动。在日本的孙中山当天就拍来电报:“闻初死,极悼。望党人合力查明此事原因,以谋昭雪。”

宋教仁遇刺后孙中山与黄兴的联名通电

此时袁世凯也发来两份电报,一份给宋教仁,假惺惺地云:“民国建设,人才至难,执事学识冠时,为世推重,凡稍有知识者,无不加以爱护,岂意众目昭彰之地,竟有凶人,敢行暗杀,人心险恶,法纪何存?惟祈天相告人,调治平复,幸勿作哀败之语,徒长悲观。除电饬江苏都督、民政长、上海交涉使、县知事、沪宁铁路总办,重悬赏格,限期缉获凶犯外,合先慰问。”另一电为上海交涉使陈贻范电告宋教仁去世后,袁世凯复电谓“宋君竟尔溘逝,曷胜浩叹!目前紧要关键,惟有重悬赏格,迅缉真凶,彻底根究”云云。

因凶案发生在公共租界地盘,黄兴、陈其美等即致函公共租界工部局,要求巡捕房从速侦查,并表示如破案,将给予酬劳费1万元。此时沪宁铁路局也表示愿出赏格5000元捉拿凶手,江苏都督程德全等也指令地方官限期捕获凶手,一时间,各方面都张开搜捕之网。

就在宋教仁去世时,救治宋教仁的沪宁铁路医院忽然收到一封奇怪的信。此信从本埠寄出,信纸用红墨水书写,信封则用黑墨水书写,信封上署名为“铁民自本支部发”,其信写道:“避初先生足下,鄙人自湘而汉而沪,一路欢送某君,赴黄泉国大统领任。昨夜正欲与某君晤别,赠以卫生丸数粒,以作纪念,不意误赠与君,实在对不起了。虽然,君从此亦得享千古之幸福了。因某君尚未赴新任,本会同人,昨夜曾以巨金运动选举,选举结果,则君最占优胜,每票金额伍千元,故同人等请君先行代理黄泉国大统领,俟某君到任后,自当推举你任总理。肃此,恭祝荣禧,并颂千古!救国协会代表铁民启。”此信一出,一时人们纷纷揣测,此次宋教仁被杀,是否如信中所云为“误杀”?然仔细阅读,此信字里行间,处处露出杀机,且在凶案发生后第二天寄出,布置十分从容,显然非一般凶杀手所为,其背后必有来历。正当此案扑朔迷离之时,一个名叫阿发的河南商人看了报纸上登的悬赏缉捕通告,悄悄来到四马路工部局中央巡捕房报案。他说在十天前,他在应桂馨家中兜售古董,应桂馨给他一张照片,让他暗杀此人,事成后给酬洋1000元。他因从来没干过杀人勾当,所以一口拒绝,今看见报上登出的宋教仁照片,正是那个应桂馨叫他暗杀的人,所以特来报案。   

巡捕房接到报案,立即出动一批巡捕去捉拿嫌疑犯。

323晚上,一批印度籍巡捕荷枪实弹,赶到西门文元坊应桂馨住宅,却扑了个空,家人说应到妓女胡翡云那里去了。捕房总巡卜鲁斯留下两人监视应宅,火速赶到胡翡云那里,又说应和胡都到迎春坊妓女李桂玉处赴宴去了。10时左右,一批巡捕又赶到湖北路迎春坊二弄弄口,将弄堂封锁住,然后总巡卜鲁斯和探长阿姆斯特朗领着几名巡捕朝李桂玉妓馆走去。走进妓馆,阿姆斯特朗问仆人:“共进会的应桂馨先生在此么?”仆人见是洋人探长,连忙点头哈腰地答道:“应先生正在楼上饮酒,请进。”阿姆斯特朗不等他通报,快步上楼,只见几个嫖客,正同一些妓女在饮酒。“哪位是应爱臣君?我们经理在楼下恭候,有要事相商。”酒席上一个汉子,腮边长着一颗肉疣,肉疣上长着一小撮黑毛,一脸醉意,只见他将怀中的一个妓女推开,乜斜着眼问道:“是谁找我?”此人正是应桂馨。他以为真的是哪家洋行老板找他,便跟随阿姆斯特朗下楼。一到楼下,即被卜鲁斯逮捕,押往总巡捕房。

应桂馨也算是上海滩上一个有名人物。此人又名应爱臣,浙江宁波人,其父因在上海买卖涨滩地而发财,以重金得以让上海道黄祖络认为义子,故从小养成挥金如土、嗜赌宿娼的恶习。他曾用重金为雏伶小喜凤赎身,开设桂仙戏馆,结交了一批亡命之徒,后来结识帮会首领范高头,做出种种非法之事,屡受租界当局和地方政府处罚。辛亥革命后应桂馨靠拢革命党人,凭借一些多年的老朋友将侦探来的情报报给同盟会,因此在上海光复后被沪军都督陈其美委任为谍报科长。1912年孙中山离沪赴宁就任临时大总统,应护送至宁,后担任总统府卫队司令。但他劣性不改,利用职务之便,进行贪污,事发后被革职。应被逐出南京总统府后,对孙中山等革命党人怨恨不已,联合青帮、红帮、公口三帮组成共进会,自任会长,后因江浙一带的会众为非作歹、扰乱社会,先后遭到查禁。应本人也因参与推翻湖北黎元洪而遭通缉,在东逃西躲之中,被袁世凯的党羽洪述祖收买,沦为袁世凯的鹰犬。宋教仁到上海后,应施展骗术,混迹于宋教仁、黄兴等国民党高层人士之间,刺探机密,以图不轨。

卜鲁斯在第二天会同法租界公董局巡捕房总巡带着20多人押着应桂馨,来到法租界徐家汇路文元坊北弄2号应宅搜查。三楼三底的房子,门外挂着“江苏巡查长公署”、“共进会机关部”两块牌子,房子内部装潢考究,摆设阔绰。众巡捕进得屋内,楼上楼下翻了一遍。法捕房总巡将搜出的许多公文信件,一古脑儿统统放入箧内,带回捕房。当查检应宅住人时,发现除家眷外,几个来客形迹可疑,遂也带至捕房,一面派人到沪宁车站,将那天晚上目睹凶案发生的一个西崽叫到捕房,逐一细认关押的几名应宅男客。那西崽走到一个操山西口音的男客面前,即脱口而出:“就是他!凶手就是他!”那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赶紧把头低了下去。于是法捕房总巡即将那山西人单独关押,严加看管。

第二天,法捕房总巡即带了三个西探,四名华捕,偕国民党员一人,又来到应宅重新搜查了一遍,终于找到手枪一枝,枪内还剩有两颗子弹,正同宋教仁所中子弹式样相同,铁证如山,凶犯已无从抵赖了。在审讯中,山西人武士英交代了应桂馨让他刺杀宋教仁的经过。

凶手武士英又叫吴福铭,山西平阳龙门人,年轻时不务正业,后入清军当兵,辛亥革命时在云南七十四标任二营管带,曾代理七十四标标统。民国成立后军队遣散,来到上海。此人在清军中干了多年,练了些武功,枪法也好,只是头脑简单,不谙世事,只要谁给钱,他就为谁卖命,干什么都行。有人将他引见给应桂馨,应桂馨可说对他“一见钟情”,许下1000大洋的赏金,让他去刺杀宋教仁。武士英听说有1000大洋,满口答应,20日晚怀揣照片来到火车站谋刺。武士英谋刺得手后,兴冲冲来到应宅领赏金,不料应桂馨只给他30块大洋,说要得到宋教仁确切死亡的消息,再补上剩余的赏金。武士英自认晦气,但又没有办法,只好耐心等待。23日下午,武士英看见大批为宋教仁送殡的队伍在街上经过,知道宋教仁确实已死,便在隔天上午跑到应宅来讨赏金,没想到竟自投罗网。

凶手虽然抓住了,然究竟是谁指使应桂馨谋杀宋教仁,仍然是个谜。

四、幕后指使者   

武士英在会审公堂正式受审前,得应桂馨暗中托人带来的口信,要他推翻口供,可以免于一死,并以存银作为事后奉赠,故在会审公堂受审时出尔反尔,今天这么说,明天又那么说。问他为何要杀宋教仁,他百般狡辩,胡说“宋自尊自大,要做国务总理,甚至想做总统,若不除他,定要扰乱秩序,故为我四万万同胞除害,将他击死”云云。应桂馨则更矢口否认自己曾唆使武士英杀宋,于是此案审讯陷入僵局。

此时孙中山、黄兴、程德全等强烈要求法捕房将犯人和在应宅中搜到的所有文件交出,以便进一步查实证据。经过同英法驻沪领事的多次交涉,租界当局只好将宋案所有人犯及证据移交给中国司法机构上海地方检察厅。检察厅厅长陈英等人派人连日检查从应宅中搜出来的文件,终于发现主使行凶的主犯不是别人,而是现任大总统袁世凯、现任内阁总理赵秉钧,内务部秘书洪述祖是教唆犯,应桂馨是行凶的组织者。

原来上海检察厅人员经过仔细查核,发现在应宅搜到的文件中有赵秉钧、洪述祖同应桂馨来往密函数札,其中洪述祖在给应桂馨密函中称:“来函已面呈总统、总理阅过。”“毁宋酬勋位,相度机宜,妥筹办理。”应则在致洪述祖密电中称:“梁山(指宋教仁)匪魁四出扰乱,危险实甚,已发紧急命令,设法剿捕之。”在320日宋教仁被刺的第二天,应桂馨在致洪述祖密电中称:“匪魁已灭,我军无一伤亡。”证据确凿,袁世凯指使特务头子赵秉钧暗杀政敌宋教仁的真相,终于大白。在国民党领导人黄兴、陈其美等坚持下,决定在425日将证据电告袁世凯及国会参众两院、国务院及全国各省军政长官,同时由上海地方法庭开庭公开审案。就在法庭公开审理的前一天,424日上午,凶手武士英却突然暴亡,经法医解剖验尸,查证系中毒死亡,毫无疑问,此乃凶手杀人灭口。

42512时,江苏都督程德全、民政长应德宏等在全国舆论压力下,公布了宋案的全部证据和凶犯的供词,铁证如山,民情激愤。518日,上海民众在张园举行宋教仁追悼大会,孙中山亲自撰写挽联:

作民权保障,谁非后死者!

为宪法流血,公真第一人!

黄兴更在挽联中无情地揭露了袁世凯对革命党人的残忍手段,他在挽联中写道:

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又杀宋教仁!

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洪述祖,我说就是袁世凯!

民国初年“肇河舰”起义期间北洋政府军警在上海街头警备

袁世凯排除异己,不择手段的罪行,使孙中山等人开始认清了他的真面目。在国民党领袖们召开的秘密会议上,孙中山说:“过去我看错了袁世凯,是我的过错,现在袁世凯欲恢复封建专制,辜负国民的付托,必须将他除去。国会徒费口舌之争,法律也无力抵制专制,对付袁世凯,只有诉诸武力这条路了。我们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发制人,否则,时机一纵即逝,将后悔莫及。”在孙中山领导下,19137月,国民党决定兴师讨袁。712日,李烈钧在江西宣布独立,占领湖口炮台,打响了讨袁第一枪。715日,黄兴在南京发表了担任讨袁军总司令的就职通电,配合三天前在江西湖口宣布独立的李烈钧起义。718日,陈其美宣布上海独立,发布讨袁通电,设上海讨袁军总司令部于南市,进攻江南制造局。719日,福建宣布独立。这一切,揭开了革命党人二次革命讨伐袁世凯的序幕。然因袁世凯军队大举南下,不到两个月,江西、江苏等地的讨袁军队被袁军击溃,二次革命很快失败。

应桂馨在二次革命失败后解送到北京被无罪释放,但他至死也没想到,当他踏上从北京开往天津的火车不久,即被袁世凯派来的刺客所暗杀。赵秉钧也没有好下场。应桂馨被杀后,他急忙打电话向袁世凯追问是谁杀的,总统府回答说,是总统下的命令。兔死狐悲,赵秉钧不满地说:“今后谁还会为总统做事?”几天后,他服了袁世凯派去的医生开的药,七窍流血而死。洪述祖则在他姐夫袁世凯庇护下,一直逍遥法外,直到袁世凯死后,才在上海被捕入狱,被京师高等审判厅判处死刑,19193月在北京被处以绞刑,终于逃脱不了应有的惩罚。

五、郑汝成之死

宋教仁被刺案发生后三年,其余波尚未平息,上海又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国的谋杀案。辛亥革命的元勋、二次革命时上海讨袁总司令、中华革命党总务部长,孙中山的主要助手陈其美,于1916518日在法租界萨坡赛路(今淡水路)被刺身亡。

陈其美为什么被害?凶手是谁?其中缘由也颇为复杂。

三年前,因宋教仁遇刺而兴起的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黄兴等人遭袁世凯通缉,逃亡日本,反袁斗争处于低潮。为继续开展讨袁斗争,孙中山于191478日成立了中华革命党,由孙中山任总理,陈其美任总务部长。陈其美为开展党的工作,到处奔走。1915年夏袁世凯签订丧权卖国的“二十一条”后,南方反袁势力又在暗中活动。这年10月,陈其美来到上海,听说革命党人同陆、海军已有联络,归附者日众,形势很好,便决定留在上海,准备夺取上海,作为江浙反袁的基地。

郑汝成像

此时上海镇守使郑汝成,是袁世凯派驻江南的悍将。此人毕业于英国格林维区海军学堂,北洋水师出身,曾随前清海军大臣出洋考察过欧美海军,又统小站陆军多年,特别是他曾附名参加过同盟会,对革命党人的活动多有了解。他来上海后,控制海军,统兵十余万,残酷诛杀革命党人,是陈其美要占领上海的拦路虎,于是陈其美决心组织刺杀郑汝成。

1915118,陈其美据各方报告,得知10日日本天皇将举行登极典礼,驻沪日本领事馆因此要开庆祝会,按惯例郑汝成必去祝贺,这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于是,陈其美让人调查了从龙华郑汝成办公处到苏州河边上日本总领事馆的几种行走路线,决定在郑汝成可能经过的十六铺、跑马厅、外滩、海军码头、外白渡桥等五个地方设立伏击点,分别派人扼守。外白渡桥是到日本总领事馆的必经之路,特别重要,为此陈其美指定孙祥夫负责,专门物色了几名最勇敢的志士。一个是吉林人王晓峰,一个是山东人王明山,还有奉天人尹神武等。临行前,陈其美特地让人将郑汝成的照片交给王晓峰、王明山,并交给他们两支驳壳枪和两枚炸弹。

1110上午,王晓峰、王明山一个扮成人力车夫,一个扮成小贩,早早地在离外白渡桥三四丈的地方等候。上午10时,一辆汽车开来,车内坐着一人,穿大礼服,外貌与郑汝成相似,王晓峰误以为是郑汝成,刚准备扔炸弹,被领头的孙祥夫拦住。原来孙祥夫觉得情形可疑,按说参加日皇加冕庆祝典礼,郑汝成作为海军上将理应穿军礼服,胸佩勋章,绝无穿燕尾服之理,因此下令阻止。果然此人不是郑汝成,而是郑汝成派出的“迷惑车”。等到11时,郑汝成的车子果然来了,只见郑的座车里有个保镖,郑头戴白羽金帽,身穿军礼服,胸佩勋章,坐在右边。其总务处长舒锦秀坐在左边。原来老奸巨猾的郑汝成为防范革命党人谋杀,绕道乘汽艇从汉口路外滩上岸,再换乘汽车,驶向日领馆,因此使陈其美派在各伏击点的狙击者都扑了空。车近外白渡桥时,因前面有车,故车速不快,徐徐而行。在旁边守候多时的周淡游看准是郑汝成,指着郑车说:“就是这辆车。”说时迟那时快,王明山冲上去扔了一颗炸弹,因用力过猛,炸弹落在车后爆炸,郑汝成座车的司机大吃一惊,猛然加速,企图冲过桥去。王明山眼看不妙,又扔出一颗炸弹,正中车前,只听得“轰隆”一声,车盖炸裂,玻璃纷飞,车子顿时瘫在那里,车上警卫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吓得目瞪口呆。郑汝成见情况不妙,正准备打开右边车门逃命,只见王晓峰冲上去一把抓住郑的衣领,对着他的脑袋连开数枪,郑汝成头颅被洞穿,浆血飞溅,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像头死猪似地瘫了下去,当场毙命。

事发后,附近的巡捕闻讯赶到,王晓峰和王明山两位义士被捕。郑汝成被刺杀的消息传到北京,袁世凯既惊慌又愤恨,千军易得,悍将难觅,袁世凯为此悲痛得几天吃不下饭,他在北京专门为郑汝成治丧,并亲自写了挽联,曰:

出师竟丧岑彭,衔悲千古。

愿天再生吉甫,佐治四方。

这副挽联传出后的第二天,一位反袁名士,针对此联,语词尖刻地发表一联,曰:

时无光武,安有岑彭?其曹孟德之典韦乎!刺客亦英雄,舍命前来盗画戟。

君非周宣,何生吉甫?直赵匡胤之郑恩耳!孤王休痛哭,杀身宁异斩黄袍。

对袁世凯的奸恶和不得人心,极尽讥讽和斥责。

六、设下圈套

郑汝成死后,杨善德担任淞沪护军使。杨氏老朽昏庸,陈其美乘此机会加紧活动。123日,袁记海军总司令部突然下令驻沪的“肇和舰”开往广东。此时革命党人运动“肇和舰”起义的工作已经成熟,如任其开拔,对上海起义来说将是一大损失。陈其美见时间紧迫,决定5日举事。5日下午,杨虎率领30余人,由海军练习生陈可均为内应,占领了“肇和舰”。按照计划,孙祥夫将率一部分人去占领“应瑞”、“通济”两艘军舰,以作呼应,不料孙祥夫等人乘坐的汽船因无照会,被租界巡捕阻止,不能发船,致使“肇和舰”孤军作战。而在陆上进攻电报局、巡警总局等机关的革命军遭到袁军攻击,陈其美只得退回渔阳里总机关部,准备伺机再起。此时突然来了一批巡捕进行搜查,陈其美登上屋顶躲避,始免于难。而在“肇和舰”上的杨虎等人指挥向制造局开炮,见市内无动静,以为已经得手,便不再发炮,又见“应瑞”、“通济”两舰发出信号表示赞同,以为孙祥夫等也已成功,没想到此两舰已为袁军收买,在6日黎明向“肇和舰”发炮猛攻,“肇和舰”仓促应战,不一会舰上汽炉被击中炸裂,死伤惨重,杨虎只得跳水而走,陈可均被捕牺牲,这次以“肇和舰”起义为首的举事就此夭折。

1916412,革命党人在陈其美指挥下准备在晚上再度举事,约定以炮声为信号,海陆军同时响应。不料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无法燃炮,举事者直到早晨3时雨停才放出一炮,因时间已过,海陆军都未响应。后决定第二天晚上由海军开炮,陆军随后进攻。但海军临时不发炮,计划又告吹。14日晚,负责运动海军的宋振率领一部分人亲自到船上去指挥,因船长不在,士兵开枪抵抗,宋振投江自杀,第三次起义也未成功。

屡次举事失败,使陈其美心中十分烦恼。更棘手的是财源枯竭,军饷匮乏。陈其美一面要筹划上海的反袁活动,同时还要想法资助湖南、湖北、广东各省,这一切,确实使他精疲力竭。再加胃病复发,陈其美不得不从渔阳里搬到萨坡赛路(今淡水路)14号日本友人山田纯三郎的住宅,休养调理了一段时间。5月初,已是春末夏初季节,气候温暖宜人,陈其美的病体也稍见好转,想起蔡锷已在云南起事,孙中山已从国外回沪,心里不免着急,恨不得即刻赶到环龙路(今南昌路)孙中山先生处面商大计,他没想到的是,此时一个针对他的刺杀阴谋正在进行。

原来早在陈其美赴日本东京商议讨袁时,袁世凯就派人尾随而来,答应给他50万元,条件是从此不再过问国事,陈其美不为所动。他向人揭露说:“袁心未尝忘我,惟不能捕我,终将出于暗杀一法耳。暗杀我之法,为随尔辈侦我之住处外,最好设法助我以资,欲我会面。如梁某者定以是法,盖其曾鬼鬼祟祟,累托人向我表示资助之意。二次在东京,一托西人,一托华人……然我不中其计也。”陈其美在上海发动刺杀郑汝成和“肇和舰”起义后,袁世凯对陈其美更加忌恨,专门拨出70万元,以此作为收买或刺杀陈其美的费用。由于“肇和舰”起义后镇江、江阴的独立,都是陈其美一手策划,故冯国璋也指令随时侦探陈其美的行踪,伺机下手。这个谋杀机会终于被他们等到了。

有一天,李海秋来到陈其美寓所拜访。他见到陈其美,赶紧抢上一步,尊敬又关切地问道:“陈都督,您怎么下床了?您是千金之体,要善自珍摄呀!”李海秋说时,声音似乎有点哽咽,看上去很动感情。

李海秋早年参加同盟会,辛亥革命前反清很是积极,陈其美和他有过交往,对他颇有好感。特别是前不久,他急陈其美所急,在宁波工商界筹到一笔款子,按期如数交到陈其美手里,真是雪中送炭,解决了陈其美的燃眉之急。可是陈其美绝想不到,眼前这个老同盟会会员,早已叛变了革命,堕落为袁世凯的鹰犬。他此番前来,便是执行着一个阴谋。

李海秋告诉陈其美:那个业务正兴旺的“鸿丰煤矿公司”要将一块在广西境内的矿地向某外国洋行作抵押借款,数额达50万元,外国洋行提出,必须由沪上一位有声望之人作保,才肯达成这笔交易。“鸿丰”的意思是想请陈其美作保,事成之后,他们愿意拿出借款的五分之二捐为军饷。讲到这里,李海秋绘声绘色地说:“商人唯利,我怕他们有诈,不敢贸然答应。不过数字倒有20万,不是一笔小数字,机会难得,所以又不敢不前来报告,请陈都督不妨斟酌斟酌。”

陈其美听说有这等好事,不禁很感兴趣,近来正愁经费无着,此事真能办妥,于经费不无补益。于是向李海秋详细询问了“鸿丰煤矿公司”的情况后,便一口答应了,要李海秋把公司老板约来细谈。第二天,鸿丰煤矿公司老板许国霖和程子安果然应约前来,两人态度诚恳可亲,又说了一番“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大道理,真仿佛“鸿丰公司”天生就为革命党所开。此后又进行了几次商洽,事情即谈妥了。

陈其美手迹

但是在陈其美身边的黄郛、吴文藻等人总觉得此事有点蹊跷,几十万元的款子,仅仅为了作担保,“鸿丰公司”怎么如此慷慨?再说这借款作保之事,纯粹是商业上之事,何必指名道姓,非要请当年的沪军都督,而今的讨袁军总司令出场?古人云:“君子可欺以方,小人无往而不在也。”他们劝陈其美三思。陈其美对此不以为然,他说:“我们湖州人有句俗话,叫做‘和尚要钱连经也卖’。革命需要,财政枯竭,眼前悠悠万事,惟此为大。我还能考虑这考虑那地犹豫彷徨吗?该冒险时不能不冒一冒再说了。”

尽管如此,为谨慎起见,陈其美还是去环龙路将此事向孙中山作了报告。孙中山沉吟再三,似乎有些犹豫,但见陈其美坚定而有把握的神情,不忍心泼冷水加以反对,但孙中山仍要陈其美转告李海秋,“鸿丰”公司必须答应两个条件:一、款子须由“鸿丰”公司在事先提早划入信成银行。二、合同要来萨坡赛路签署。对此李海秋立即捎来回复:“鸿丰公司”满口答应。

七、阴谋得逞

1916518下午5时许,一辆车号为572号的崭新的小汽车开到法租界萨坡赛路14号门口,李海秋陪同许国霖、程子安、以律师身份出现的吴国华及承担借款的中日实业公司书记员住山中治,进入大门。陈其美闻报,即在会客室接待。大家坐定后,许国霖对陈其美拱拱手,笑吟吟地说:“此事全蒙陈先生玉成,今日总算圆满成功。合同我已带来,请陈先生过目,如果无误,我们就签字吧。”说完他打开皮包,翻弄了一会,回头对李海秋说:“怎么回事,我皮包里只有一份底稿,正本到哪儿去了?”只见李海秋惊奇又认真地说:“是吗?噢,对了,刚才我全交给吴律师了。吴律师,请你……”没等他说完,那个被称作吴律师的人一本正经地打开公文夹,看了一眼,便朝着许国霖问道:“还有只皮包怎么没拎进来,东西全在里面……”

许国霖一拍脑袋,打了个哈哈说:“嗨!瞧我这记性。”此时李海秋忙着站起来,对陈其美说:“陈督,很抱歉,请稍候片刻,我即去车上把包取来。”

陈其美点点头,挥了挥手,李海秋拔腿往外走,吴文藻也快步赶了上去,边走边说:“海秋兄,我陪你一起去。”

这场阴谋,布置得十分周密,尽管在旁的吴文藻等人严密监视,都发现不了任何破绽,因为真正动手行凶的刺客,不在此五人之中,而在门外。当李海秋再度出现在大门口时,实际是向刺客发出信号:陈其美在里面。天下着雨,路上行人稀少,只见李海秋迅速奔向汽车,引得吴文藻也紧紧跟了过去。正在此一瞬间,一个穿橡皮雨衣和一个穿黄色服装的人夺门而入,站在陈其美身后的王家禧见客厅门口突然出现了两个陌生人,情知有异,赶紧迎了上去。但那两个刺客都是专业杀手,还没进入客厅,就扣动手枪扳机,“砰!!!”数发子弹一齐射向陈其美,陈饮弹倒地。革命党人丁景梁、吴忠信、萧纫秋、余建光、曹权实等人在外宅听见枪声,急忙过来,室内一阵枪战。凶手一边放枪,一边外逃,在大门外的同案犯也开枪掩护。这时法租界巡捕闻枪声而至,当场抓获一名凶手。此时陈其美因弹中要害,脑壳被击穿,脑浆迸裂,已奄奄一息。他对抱着他的黄郛淡淡一笑,断断续续地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惜乎讨贼未成,身死小人之手,实为憾事!”说完,气绝殒命。

当晚,孙中山闻知陈其美的死讯,大为震惊,他立即要驱车前往出事地点,被法租界巡捕拦住,他们担心孙中山的安全,百般劝阻,同志们也以宝昌路一带秩序混乱为由,劝孙中山不要去。孙中山坚决不允,租界当局只得吩咐巡捕房在沿途加派岗哨警卫加以保护。孙中山到达那里,径直走到陈其美的遗体旁,目睹惨状,大呼“失臂之痛”,抚尸潸然泪下。在场的人无不呜咽大哭。在日本东京的黄兴,于518日晚接到陈其美被暗杀的电报,悲痛不堪,520日致电孙中山说:

 “惊闻英士兄为天下奸人所戕,旧同志健者又弱一个,极为惨痛!共和未固,遂失长城,我公哀念可知。仍望接厉进行,同慰先烈。”一时间,海内外唁电纷至沓来,对陈其美被暗杀表示深切悼念。

陈其美被刺杀当晚,第572号汽车司机到巡捕房投案,说该车是鸿丰煤矿公司经理许国霖所雇用,于是巡捕房将嫌疑犯许国霖、李海秋等一起拘捕。不久,案情真相暴露于世。

许国霖在法租界会审公堂审讯时供认:19161月在白来尼蒙马浪路39号开设鸿丰公司,2月间结识朱光明,朱言政府最忌恨陈其美,如能将陈暗杀,可得赏洋13万元。不久探明陈其美在萨坡赛路的住所,后又找到陈其美的办事员李海秋,以介绍与陈其美见面可得3万元为诱饵。

同党宿振芳则供认:去年7月来沪,遇程子安,程言在张宗昌处当侦探,现奉张宗昌命令,准备暗杀陈其美。今年518日,程子安招来王殿章、任子广、王润甫和张宗昌在沪代表潘甫庭等人,各持手枪、石灰包,与陈其美见面后,由李海秋下令开枪,宿振芳负责在外面望风。

至此案情真相表明,是袁世凯政府密令张宗昌派密探程子安、朱光明纠集凶手,设计暗害了陈其美。然当许国霖等囚犯引渡给上海地方检察厅后,上海地方审判厅设法为袁世凯政府开脱罪责,以许国霖“教唆”程子安等暗杀陈其美,判处死刑;宿振芳望风,判处一等有期徒刑15年。后江苏高等审判厅进行复审,又予改判,以许国霖“虽系同盟,究非主动”为由,由死刑改判无期徒刑。

陈其美去世后,其遗体未能及时安葬。袁世凯死后,孙中山等致函各总长、议员,请以国葬,但未能实现。直到1917518日,陈其美殉难一周年之日,孙中山等决定予以安葬。

1917512,陈其美丧葬事务所借上海法租界打铁浜苏州集议公所开吊,孙中山、唐绍仪、李烈钧等人为主丧人,社会各界代表前来致祭者不下5万人。孙中山在《祭陈其美文》中,高度评价了陈其美反对清政府和袁世凯独裁统治所立下的功绩,对陈其美的不幸被害,孙中山在祭文中表示了极大的悲痛:

君死之夕,屋欷巷哭,我时抚尸,犹弗瞑目。

在陈其美去世后仅半个多月,即191666日,袁世凯在全国人民声讨中忧惧而死,因此孙中山在祭文中写道:

曾不逾月,贼忽暴殂;君倘无知,天胡此怒。

含笑九泉,当自兹始;文老幸生,必成君志。

表达了一定要实现革命目标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