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字号“鸿翔”的历史钩沉

 

                                                            

 

钩沉上海老字号“鸿翔”时装公司诞生和发展的历史,在心理上一点不比探源江河渊源来得轻松,尽管我没有探源江河渊源的体验,但对“鸿翔”史事的钩沉,使我感受到了一个品牌诞生的艰辛和不易。其曲折繁复和前途未卜的过程,和勇士涉足江河的探险历程极其相似。

这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上海一个平常的晌午,一个歇晌的天主堂修女,像前几天一样,在这个时间轻轻走出了董家渡天主教堂。修女显然对这一带已很熟悉,只见她穿过冷清的小街,折入寂静的窄弄,不一会就来到了一处简陋的矮屋前。矮屋的门窗都敞开着,一望那屋里的陈设,便知这里是一个中式裁缝铺。

修女在裁缝铺门口一出现,正在屋里裁剪衣服的年轻小裁缝,连忙放下手里活计,赶紧迎出来,请修女进屋里坐下。修女不需要找小裁缝裁剪服装,修女自己就是位裁剪好手,修女现在是小裁缝的“师傅”,她要无偿教会小裁缝裁剪女式西服。几星期前,这位娴雅和善的修女第一次找上小裁缝时,就亲切地告诉他,上海现在太缺少能够缝制西式服装尤其是女式西服的裁缝,而你看到,现在来到上海的外国商人和传教士越来越多,他们需要西服。我虽然会缝制西服,此前也给这些朋友缝制了一些,但这不能成为我的职业,所以我想不如将我的技艺教给你。告诉我,年轻人,你愿意学吗?

小裁缝疑惑地望着修女慈祥白静的面容,显然,这天大的好事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使他一时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当他嗫嚅着嘴,问修女为什么要无偿将这门技艺教给他时,修女温和地笑笑,说,不错,我了解过这一带裁缝铺并不少,但我知道你待人和气,做人本份,刻苦肯学。

就这样,这名来自董家渡天主堂的修女,便成了这个名叫赵兰春的小裁缝的师傅。前者恪守诺言,授艺不取分文,并且很快就教会了后者缝制女式西服。当小裁缝赵兰春熟练地掌握了这门绝活,非要向他的师傅——那位尊敬的董家渡天主堂修女行“答谢礼”时,却遭到了后者的婉拒。那天,修女一边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认真地告诉他,假如日后他能好好传扬这门技艺,那就是对她最好的“答谢”了。

小裁缝赵兰春果然不负师望,他掌握了缝制女式西服后,不久就传授给了两个分别叫奚阿根和张韵洲的徒弟。二人学成后,又分别在虹口、南市两区开设了西式裁缝店。后来,张韵洲又将这门技艺传给了儿子张凤歧。父亲那天还谆谆告诫儿子,希望你日后也能将这门技艺,传授给值得信赖的徒弟,以光扬祖辈的“师训”。父亲所指的“祖辈”,显然就是那位董家渡天主堂修女。

当张凤歧开始考虑再传徒弟人选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跃入了他的眼帘,这个身影第一次出现在张凤歧面前是在五年前,那天刚开店门,张凤歧的一个朋友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领到了张凤歧面前,朋友告诉张凤歧,这少年是上海浦东南汇县横沔人,父亲在上海美华书馆当刻字工人,母亲在家种田,这少年去年在一家中式裁缝店当过一年学徒,因为那家中式裁缝店歇业,他父亲托我为他再找家裁缝店,我就想到了让你收他为徒弟。说到这里,朋友还加重语气说了一句,听他父亲说,这少年学技艺很用心,肯吃苦,人也聪明。

张凤歧收下了这个徒弟。张凤歧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当时,他曾戏谐地对朋友说,我同意收下这个少年,不是因为你将他介绍得怎样好,而是我一眼看出他的面相好,他这张脸,像似好人的“料”。说完这话,张凤歧才想起问眼前这个很快就要成为他新徒弟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嘴里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金鸿翔。

这个名叫金鸿翔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没错,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崛起于上海南京西路上的,上海开埠后由中国人创办的第一家西式女装商店“鸿翔时装公司”,即是此人日后的大手笔。

用张凤歧后来的话说,金鸿翔那张脸,不但像似好人的“料”,他这个人,更是做好裁缝的“料”。全店的人,很快就看到了,张师傅新收的徒弟,钻研起裁剪、缝制技艺,称得上没日没夜;除此之外,他还格外虚心好学,尊重同行中人,对师傅张凤歧,更是敬重有加。他也因此深得后者器重,对他悉心相教。难怪师傅张凤歧在物色师承“祖训”技艺的接班人时,一下子就想到了金鸿翔。

金鸿翔也确实没让师傅失望,二十岁时,他已经操练成了一个技术高超的女式西服裁制高手。就在那一年,金鸿翔远在海参崴开裁缝店的舅舅向他发出了召唤,希望他能去舅舅的裁缝店里帮衬一把。张凤歧知道自己的高足拗不下舅舅的面子,很难拒绝,加之张凤歧觉得金鸿翔如今已学到这个份上,确实也应该出去闯荡一番,见见世面了。

一见恩师爽快“恩准”答应“放飞”自己,且鼓励有加,金鸿翔感动得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了……




老上海商街



 

 

离开上海的金鸿翔,很快就置身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在那个地方,金鸿翔是以一个女式西服裁制高手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如果不是因为一件事情的发生,踌躇满志的金鸿翔,也许真的就以为自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西服裁制高手了。

那起事情说来也很简单,一天,一位顾客慕金鸿翔这个“上海师傅”的名,送来一块料子,请金鸿翔将它裁制成一件西服。

这是金鸿翔来到海参崴后接手做的第一件西服,他知道这件西服做得好坏对他意味着什么。为此,他为做好这件西服付出了异乎寻常的认真和小心。然而努力中的金鸿翔,怎么也不会想到,当他以常规经验将自己的身心投注到裁制这件西服上时,他却犯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那就是没有对顾客送来的衣料进行甄别。

甄别什么呢?

甄别厚薄。

事实很快就让金鸿翔记取了一个值得他永远记取的教训:他在上海做的多是薄质衣料,而北方多的则是厚质料子,厚薄之间,虽然差之毫里,但无论是对一个认真挑剔的顾客,还是对一个一丝不苟的裁缝高手来说,却够得上谬以千里!

我不知道当时那位曾经对“上海师傅”金鸿翔满怀希望的海参崴顾客,最后是否原谅了金鸿翔,但我敢肯定,金鸿翔一定不会原谅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西服裁制高手,这样的人是应该有这样的姿态的。因为惟有这样的姿态,他才会有望获得成功。果然,接受了这次“惨痛”教训的金鸿翔,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开始在海参崴崭露头角。但偏偏这个时候,远在上海的父母接连发给他的“有紧要事急切相商”的急电,将他召回了上海。

父母急电中告之的所谓需“急切相商”的“紧要事”,原来是他们为儿子寻了一门亲事,想让他回上海早点完婚。这一下弄得金鸿翔真是哭笑不得。但他向父母的表白却决不含糊:事业未成,不言婚娶!

父母终于拗不过儿子,但他们希望儿子此后能留在上海,留在他们身边。他们也愿意看到儿子能够自己开店,成就一番事业。他们这样的念想和儿子正好不谋而合。就在金鸿翔思索着下一步怎么走时,一位亲戚跑来问他,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悦兴祥西式裁缝铺需要一名师傅,问他愿不愿去。

去。金鸿翔爽快回答。金鸿翔知道悦兴祥做外国人生意很多,他想,我何不趁此机会,将自己在那里接待的外国顾客的姓名地址顺便记下,建立一本客户档案,日后自己开店,说不定可以将他们发展为自己的客户呢!

我觉得,从这样一个念头的萌生,亦足以看出金鸿翔的聪明和具有心计。但细细想来,这不也正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应该具备的吗!而且,在我看来,金鸿翔应该是一个不乏进取精神和充满智慧的商人,当他一边悄悄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边他还每天晚上抽出时间,去夜校学习英文。也许他已意识到,要在“华洋杂处”的上海“十里洋场”南京路立足,并创出一片天地,掌握英语决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这样的日子,他从1924年一直坚持到1926年,整整三年。

 


早年“鸿翔”

 

 

三年过后,金鸿翔离开了悦兴祥,雇用了三个工人,在海宁路高寿里开设了他自己的西式服装工场,就此跨出了他事业上的坚实脚步。白天,金鸿翔像匹马,不停地在外面奔波,接定货、量尺寸、送成衣;到了晚上,他则变成了一头牛,开始了案板上的勤勤恳恳的工作,裁剪、缝制……

无论是对“马”而言,还是对“牛”来说,捉襟见肘的高寿里显然太小了,金鸿翔要发展自己的事业,必须另觅广阔的天地。1927年,他终于以每月地租二十五元,租赁期限十五年,到期房屋归属原主的苛刻条件,选择了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张家花园三开间门面的马车行,经一番彻底修建后,开设了一家西式裁缝店。成员除他外,还有胞弟金仪翔和两名工人。工作是辛苦的,兄弟俩白天在外跑业务,两个工人值守店铺;入夜,白天忙碌了一天的四个人,又开始在打烊后的店内挑灯夜战,而那灯却是煤油灯……

创业是艰辛的,却也是见成效的。一年不到,金鸿翔就将平房翻建成二层楼新式街面房子,楼上做工场,楼下是店堂,一块醒目的中英文招牌也正式挂了出来:

鸿翔Hong Ziang Ladies Tailor Shop

至于招牌改为“鸿翔时装公司”,那是一年后的故事了。

一年以后,“鸿翔”的店面已扩大到五大间,职工增至二十多人。想来那时即使他们仍需挑灯夜战,应该不会再用煤油灯了吧,而且气氛也不应该再像只有四个人工作时那般冷清了。

 

 

从“鸿翔”后来发展的迹象分析,我觉得金鸿翔就像一位极有天分和潜质的画家,却因为没有材质和画具,一直没有施展身手的机会。当“鸿翔时装公司”的大字招牌,赫然挂在“十里洋场”的长街上时,表明着不缺天分的金鸿翔材质和画具都已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如何操作了。

金鸿翔知道服装行业设计的重要,于是他就出资,让弟弟仪翔拜外国服装设计高手为师,边学边用;另外他还不惜代价,订购法国巴黎和美国出版的昂贵的最新服装时尚杂志和画册,用作设计参考。这样一来,“鸿翔时装公司”就不断有新式服装面世,尤其是女装,更是引领着上海女界时装新潮流。这还不够,后来金鸿翔又花重金,聘了一位名叫哈斯倍克的犹太人设计师高手,如此一来,“鸿翔”的品牌更是日益叫响,以至不少电影明星、社会名媛、有钱人的太太,都向“鸿翔”订制时装,客户多时,还真应接不暇。

“鸿翔”崛起后的生意势头,不久就超过了当时南京路上一家洋商开设的专做女式时装的“  发时装公司”。发展到后来,在严峻的生意竞争场上,“  发时装公司”终于彻底落败,最后只能关门大吉,店内货物和设备全部拍卖。“鸿翔”尽管从中买回了一些货物和设备,但金鸿翔本人更看重的,倒是从“  发”买回的一具模特儿,须知当时的上海滩上,模特儿只有这一具呵!

于是,我仿佛听到金鸿翔在店堂里,自豪地向伙计们大声吩咐道,“将模特儿放在当街最显眼的橱窗里,要醒目!”

金鸿翔看到,走过橱窗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向别致的模特儿行着注目礼。一天,店门口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打听,原来有电影明星光临“鸿翔时装公司”。金鸿翔开始时也没太当回事,你明星来就来罢,让你满意就是了。后来听到说,这路电影明星不是别人,而是近来人气正旺的大名星胡蝶。此刻,她正在欣赏陈列在橱窗里的那具模特儿呢!

我想,金鸿翔一定在那一刹那产生了灵感:胡蝶欣赏玻璃橱窗里的模特儿,她身后伫足而立的人们又在争睹她的风采,那风采中,不也应该包括明星的服装吗!

这一天,胡蝶一行在“鸿翔”订制时装的过程中,受到了最隆重的礼遇和称心如意的服务。

形势看好的“鸿翔时装公司”又要扩大店面了!扩店开张那天,金鸿翔搞了一个开幕式,那个仪式曾经轰动了整条南京路,甚至大半个上海。不仅仅是因为大小各报记者光临出席,主要是剪彩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明星胡蝶。而她身上那款领风气之先,风光无限的时装,即出自“鸿翔时装公司”设计和裁制高手之手。

和胡蝶结“缘”后,金鸿翔又为“鸿翔时装公司”和胡蝶“度身定做”策划活动,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数胡蝶被电影界评为“电影皇后”时,金鸿翔代表公司向胡蝶赠送了一套由特级技师精心制作的高级礼服,上面缀满了许多缎制的、翩翩欲飞的彩色蝴蝶,并诚邀她穿上这套礼服,参加“鸿翔时装公司”假座静安寺百乐门舞厅举办的时装表演会,出席那次表演盛会的,还有不少身穿“鸿翔”时装的社会名媛。据《申报》记载,那次盛况空前的活动轰动了整个上海,静安寺张家花园一带,一时车水马龙、人满为患,以至租界巡捕房不得不出动马队来维持秩序。那隆重的场面,热烈的氛围,今天想来,也由不得要为策划人的那番善于抓住商机的精心构思喝采。

不过,在我看来,这样的活动仪式对“鸿翔”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仅仅起着绝佳的广告宣传作用,而是这样的场面继续触发着金鸿翔的灵感,使他富有创意的想象翅膀再次伸展开去——他获悉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即将举行加冕典礼,顿时想到,胡蝶为“鸿翔”剪彩就已如此轰动,如果制作一套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高级礼服,然后通过英国驻沪领事转赠女王,那影响的传播力度,一定会远甚于前者。

事实果然如此,此事后来成为名报争相刊登的内容;那套赠送给英国女王的礼服复制品陈列在橱窗后,吸引得沪上不少中外人士纷至沓来,一睹为快。即到了“鸿翔”门口,崇尚时尚服装的女士们、先生们便没有理由不就此多迈一步进去看看,而就在这一步之间,他们便为“鸿翔”带进了无限商机和财源,当然,“鸿翔”也回赠他们引领沪上服装新时尚的惬意体验和虚荣心的满足!

 

 

我写“鸿翔”老字号的故事,一次次感受着一个品牌诞生的种种艰辛和不易,这种品牌越老,流传越广,影响越大,其艰辛和不易的程度就越甚,历史沉淀就越厚实,其经历的曲折和磨难也越多。

不知为什么,越到后来,这种体味给予我的感受,越来越超出了故事本身对我的吸引。也许,它蕴含的意义,恰恰并不在于故事本身具有多少可读性,而是掩隐在它背后的,即使是在今天,也足可以促使我们联想开的东西;那是一种有着其特有的冲击力的东西。尤其是当我看到曾经由蔡元培先生亲笔题写的“鸿翔”店招大字时,我的这种感受就越加强烈。

于是,我不由得自问:那仅仅是一种东西吗?

 

 

 

(文/陆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