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字号是老字号所有者的骄傲资产,老字号也是老字号消费者的光荣品牌,本质上两者都属老字号的享用者,他们彼此成就了对方的骄傲和光荣。这种成就积累得越厚实,越沉重,掩映在它身后的老字号在商界就越会立于长盛不衰的不败之地。
以上这些文字跃上我脑际的时候,我正走在艳阳笼罩下的上海南京东路步行街上。此刻,摩肩接踵的人流映衬着街容整洁的步行街,将整条步行街点缀得也像旅人的脸一样,写满了灿烂。当如此鲜活的灿烂涂抹到苍劲雄阔的“老介福”三个店招上的大字时,本文一上来表述的那段文字便陡地冒了出来。这时候我意识到老字号不仅仅只是一份资产,一个品牌,它更是一页历史。资产可以形成和重组,品牌可以创造和重建,惟独历史无法替代和重复。就像我们眼前,如果有必要,步行街可以再辟,特优商店可以新建,但南京路那一页已逝的历史却永无可能“再辟”或“新建”。至于老字号的故事,更无从克隆。我总觉得,许多老字号之所以含金量高,就在于它的历史碑石上,深深地镌刻着自己独特的故事。比如我们眼前著名的百年老店“老介福”,不说其他,但就当初的店招命名过程,其故事演绎开来,可看性也决不会逊色于一出多场次的悲喜剧。
老介福老照片
自古道,文人经商总难成,想不到这样的古训在“老介福”创始者身上也应验着。当然,那时候还不叫“老介福”而叫“介福”,它在1860年创办时所处的位置也不在今天的南京东路河南路口,而在偏南的九江路河南路口。创办者是来自福建的祝氏兄弟。祝氏兄弟是文人,文人不乏创意,这从“介福”的店招上也可见一斑,一个说,先取一个介字,介者,即你我兄弟二人也;一个说,再取一个福字,此为你我兄弟二人系福建人氏,以示不忘家乡谓也。就这样,祝氏兄弟遂以“介福”命名他们在上海滩上开设的经营高档绸缎的店为“介福”。然而文人却缺少生意场上的谋略,祝氏兄弟也概莫能外,更何况即使人在生意场上,却依然志在诗书,这就注定了“介福”好景不长。后来为了继续通过考场搏取功名,他们干脆委托徽州人姚某任经理,管理业务。让祝氏兄弟沮丧的是,生意场上失意,考场上也并没得意,经历几次屡考屡不及第,他们终于心灰意冷,决定回家乡调整一番再作理会。人回去了,“介福”怎么办?兄弟俩商量后,觉得既然无法将它带走,那就将它盘给别人。正好这时候一个叫程芦舟的苏州人表示愿意接盘。于是,双方最后谈妥以六千两银子成交。
子承父业,几年以后,程芦舟的儿子程用六从父亲手里接过了“介福”的盘子,不过同时接受这份产业的,还有两个分别叫李𥐢石和姚应生的人。我至今记得,有一次,一位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和我讲“老介福”的故事,讲到程用六、李𥐢石、姚应生这三个人物出场时,他情不自禁张开已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当我问他笑什么时,没想到他居然笑得更欢了,由于没有牙齿把门,以至笑得连口水都流淌了下来。好不容易等老人笑够了,他才吃力地嚅动着两片深深凹陷下去的腮帮子,露着口风说,怎么不好笑,一看到这三个人在一起,谁都会忍不住要笑。
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是程、李、姚这三个人“搭配”在一起时,其集体形象就出挑得让人忍不住要喷饭。老人的笑因盖缘此。
想想是有点发噱,程用六是个矮胖子,曾经在苏州开过“福禄寿”绸厂的年龄最长的李𥐢石蓄着齐胸长的胡须,姚应生身高超过
那天三人聚在一起考虑改店名时,李𥐢石捋着长长的胡须,提议道,如今我们三人的绰号已经名声在外,何不就此加以利用呢。程、姚闻言茅塞顿开,一番商议后,就听李𥐢石说,你们看取“老寿星”之老字,“长脚”之脚字,“大阿福”之福字如何?程用六一听就叫好,姚应生却摇头道,好是好,就是这脚字欠雅。李𥐢石说,这好办,脚字谐音为介,就用介字。姚、程这下抚掌大笑,一起称妙。如此一来,只需在原店招“介福”上加个“老”字,既有沿习,又有发展。不日,三人还特地恭请清代状元唐陀写了招牌。
老上海绸缎业兴盛时期的盛景
生意人毕竟和文人不同,首先两者投入程度就有别。“老介福”在李、程、姚手中,生意一天天做大;做大了的生意需要有大的空间来适应,这就对已呈捉襟见肘之势的场地提出了新要求。
机会终于来了,1935年,地产商哈同在南京路河南路口建造的哈同大楼落成,毗邻的“老介福”一下子就看中了这方空间,遂以巨金租下了大楼底层部分,开设铺面。当时一个叫汪柳门的钱庄老板似乎已预见到“老介福”的明天定会蒸蒸日上,就趁“老介福”扩店亟需资金之机,收起了钱庄摊子,投资入股。曾有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者告诉我,扩店后的“老介福”新开张那天,简直成了当年上海滩上的一大景观,一位老太太还不无夸张地说,那天天气特别闷热,“老介福”在商场里洒满了花露水,老远就闻得到香味道,店里还免费供应茶点,这天你买他们的货,还送你香水和口红,足足闹猛了三天。我后来知道,老太太就曾在那天得到过“老介福”奉送的香水和口红,她一直很喜欢它们,“如果留到今天也是老古董了,肯定有人会收藏的,可惜文化大革命辰光被我扔掉了,要是不扔,红卫兵会寻着我的,还是我自己扔掉爽气。”看得出,老太太对她的香水和口红一直耿耿于怀。
竞争的商街
对于那番胜景,还有一位老人说得更绝,他说他正是那年那月那天来到上海的,一出北火车站,别的没有看清,老远的地方有霓虹灯在一闪一闪地亮着倒是一眼看清了,而且还隐隐约约看出是个“福”字。原来他看到的就是设在哈同大楼顶端的“福”字霓虹灯。老人今天的眼睛依然很好,既不近视,也不老花,就这点而言,他年轻时的目力能从北火车站一眼望到“老介福”,似乎也由不得你不信。
“老介福”终于成为上海滩上规模最大、资本最雄厚的绸缎店,除了经销国产高档丝绸,还从英、美、日等国进口质量上乘的呢绒、丝绸,花色品种达500种。另外,店里还设有成衣部,客人可以当场选料定制中西式服装。事实证明,“老介福”的经营者们是有战略眼光的,这里邻近外滩,到处是外国人开的银行,在银行里做事的人多讲究穿着。再则泊岸外滩的外轮上的洋人中也不乏青睐中国服装文化的人士,瞅准了这一点,“老介福”就采取送货上门的方式,派人带着国产绸缎样本或做好的夜礼服、睡衣到船上推销。只要做成一笔生意,这位客户自然就成了“老介福”的“义务广告员”,“老介福”的声誉会随着客户漂流的足迹而到处传播。我私下常常揣测,三十年代一位有着国际影响的人士来到中国上海后慕名成全了“老介福”一笔生意,或许就是出于那些“义务广告员”的作用。
这位有着国际影响的人士就是家喻户晓的电影大师卓别林。卓别林成全“老介福”的这笔生意,后来不仅成为“老介福”的骄傲,从某种意义说,还成了“老介福”一笔“无形的财富”。须知卓别林一开口就向“老介福”定制了60打真丝格子碧绉衬衫。卓别林当年下榻在锦江饭店,成衣是由金端甫和金兰生这对堂叔父送去的。其时卓别林尚未穿过中国的真丝衬衫,手摸衣服,满脸露着惊奇。金兰生为了让卓别林认识真丝,还当场用火点燃一小块带去的真丝,向这位电影大师作现场讲解。电影大师听罢,即翘起拇指道,VERY GOOD,说罢,转身给金氏堂叔父倒来两杯酒,以表达他的感谢和对“老介福”的真诚祝愿。
在我的记忆中,从长辈们口中听到的关于“老介福”的故事,除了卓别林定制60打真丝衬衫外,另一个常常挂在当时“老介福”人嘴里的,便是沙逊大厦的老板娘光顾“老介福”的故事了。而且论时序,后者故事的发生也许还先于前者呢。这则故事的发生,似乎于无意间验证了“老介福”扩店开张正“逢其时也”!原来就在此后不久,沙逊大厦和锦江饭店建成。有一天,当一个颇带有点神秘色彩的风风光光的女人在几个华人和洋人的陪同下踏进“老介福”时,正在忙活着的店员们目光刷一下,全集中到了这个女人身上。很快,整个店堂里就悄声传遍了一个话语:沙逊的老板娘来了!
这样的人士的光顾,自然是“老介福”喜之不尽的。果然,“沙逊”老板娘的派头立马就掼了出来:沙逊大厦、锦江饭店两处的所有窗帘、沙发套、床单与装饰品就包给你们“老介福”了,用料一律用高档丝绸织品。
繁华的老上海商街
这笔生意后来是经过“老介福”设计师画出别具一格的各式各样绣花图案,且由“沙逊”老板娘表示满意后,最后将样子发往苏州请能工巧匠精心制作,历时半年才告完成的。当这些成品出现在两家高级饭店里时,“老介福”的名声更是不胫而走。甚至有随夫入住饭店的洋太太,因见了真丝窗帘的别致而乐颠颠寻上“老介福”的趣事。
诚然,除了故事、趣事,“老介福”还有不少其他事,比如服务上就有对客户如何请进送出接待的一整套讲究;以及采取记账、发礼券等等的服务方式。既然是拼搏在彼时不讲情面只讲钞票的“你死我活”的血淋淋的生意场上,倘若在经营方面不作出些创意,那无疑很快就会被人取而代之。
百余年来,中华老字号“老介福”历久弥新,跻身于南京路上大型商厦的行列,以崭新的姿态迎接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
(文/陆其国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