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口述史之八

林野,男,原名林克松。1926生,现年83岁。1942年入上海美专西画系学习,1947年读研究生,1948年毕业。在西画系学习。在校期间得到陈盛铎、刘狮等画家的启蒙,陈士文的油画指导。上海书画出版社离休。

我从小爱看连环画,也就喜欢画画,后来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上海美专。1942年我考进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五年制学习,校址在顺昌路560号。考试不难,就是画张画,然后写篇作文《你为什么要学画?》。1942年,上海还是日本人占领时期,学校不景气,学生也少,华侨居多,学费也不是很贵,像我这样的中等家庭还能应付,我印象中没有感觉是很困难的事。大概学校觉得办学可以维持下去就行了。

学校里风气很自由,教风、学风都这样。一个班20来人,女同学大概占到三分之一吧。学生想上课就上课,所谓考试就是画张画,也不批分。毕业后自谋出路,一般是到中小学校当美术教师,有的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的,上学时就在外面兼职。条件好的毕业后出国留学,如我的同学丁雄泉去国外深造,还回来开过画展。

教我素描的老师是陈盛铎,刘狮也教过,但很短暂。还上水彩课、油画课。关良、朱屺瞻都来校上过课。我在学校倒是很用功,拼命的画,中午都不休息,所以在读专科时还得过奖状;当时还画了不少油画人体写生,为了节约,都是画了一遍,涂抹去后又在上面再画一遍。

1945年抗战胜利后第一届毕业生合影

抗战胜利后,1946728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正式招生。1947年分设五年制专科(分国画、西画、图案、音乐四组);三年制专科及艺术教育科(分绘画、音乐、劳作三组);并设有研究班、特别选科和夜班。校长刘海粟;徐朗西曾任代理校长,谢海燕曾任副校长。1947年夏,我专科毕业后,接着读研究生,直到1948年离开。当时研究生有好几个,我属于学校招的第二批。读研究生是根据学生平时成绩,学生有意愿继续读,学校同意就行了,不用考试的。

我读研究生时主要是陈士文教,他是我们的西画人体教授。他在国立西湖艺术院国画系学习两年后肄业,1928年,他自费去法国里昂美术学院攻研油画,得到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的青睐,给他转为公费名额,才得以继续留学。陈士文留法历时九年,对中西画都有较深的造诣,他的作品曾在巴黎造型艺术展览会上获沙龙荣誉奖。我在美专求学时,听陈士文教授评画,他着重从艺术质量方面出发,提出“高、厚、大、重”四字,不无道理。当时陈教授还要我们背姚鼐《复鲁潔非书》中一句话,至今细嚼,更觉有味。姚文曰:“其事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驶骥;其光也,如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透,如君而朝万众,以鼓万勇士而战之”。他教我很多有关绘画方面的学问,使我受到很大启发。

上海美专布告处

我在校期间,曾任学生自治会主席,当时我不是党员,但我追求真理,对国民党的腐败、卖国十分不满。对学校里的同学哪些进步与哪些落后,我十分清楚。

抗战胜利后不久内战爆发,白色恐怖弥漫上海,进步和正义人士被捕被杀。上海美专内也渗入了国民党三青团派来的特务学生。194865日,上海全市大、中学生120个学生团体决定当天下午在外滩集合,举行反对美国扶植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示威游行,美专同学为之制作了大量漫画、传单、旗帜、标语。没想到,就在离游行还有一小时的中午12时许,校外闯进约20余名手执手枪、铁棍、尖刀、皮鞭的特务,在本校特务学生的告密引领下,一路鸣枪,气势汹汹冲进食堂和男生宿舍,殴打学生自治会骨干,随后又往女生宿舍冲来。

我当时已毕业,不参与学生自治会的工作,猜想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看到情况很危急,我就赶到学校前面的女生宿舍,去通知当时的学生自治会主席周富华。让她迅速躲进女生厕所;想到还有位刘姓女同学干部,我又赶往她住的13号房,刚让她躲进床下,特务就冲进来了,不分青红皂白,用榔头朝我的头部、胸部一阵猛打,当即我右耳被打出血致聋,胸骨断裂,我倒地昏死过去,特务见状一哄而散。随后与吴树之等七位受伤同学被特务们以“保护”为名,把我们押进上海市提篮桥 “警察医院”的五楼病房禁闭起来。

后来我们得知,学校地下党负责人夏子颐和施达德等同学,起草了《上海美专六五流血惨案真相----敬告师长、家长、校长、同学控诉书》,洪世清同学赶刻了“上海美专学生自治会”印章,同学们将文章大量印发,呼吁社会各界人士声张正义。

我们在医院里,也想办法和当局斗争。为我做胸部电疗的左姓小青年,我看他比较同情学生,就动员他帮我们寄信。我在厕所里找到个铅笔头,信写在药袋的反面,告诉同学我们被关的地方。同学们获知后,纷纷来到“上海市警察医院”门口声援。我们趴在五楼病房窗洞朝大街张望,听到了有熟悉的声音在喊我们,一看正是我们的同学。我们又想办法找到小纸头,写下我们团结斗争到底的决心,装进一只火柴盒里扔了下去。但当一位女同学来捡时,冷不防被便衣特务一把抓住,结果当局又逮捕了几名同学。为此,我们决定集体绝食抗议,进行到第二天,获知被抓的同学已放了,才开始进食。

刘校长、教务长宋寿昌、训导长王挺琦、洪青教授和徐风等老师都先后来“上海市警察医院”探望我们,安慰我们要好好养伤,学校会设法营救。随后,又被转到四马路警察总局监狱,后又到专门拘禁政治犯的卢家湾警察分局地下监狱。在我们关押到地下监狱时,在杭州养病的副校长谢海燕特地赶回来,和几位教授联袂探监,慰问被捕学生,并送来很多食品。又到上海警备司令部向宣铁吾提出强烈抗议,要求立即释放被捕学生。

被捕的7名学生中只有我是长期居住上海的,特务到我户口所在地去查,也没查出我有什么问题,加上我的伤重,两个星期之后,我和另一位同学就被先放了出来。我在家养伤期间,地下党夏子颐、华爱丽都暗地里来看望我。我身体稍好后,为了营救尚在狱中的同学,在美专地下党的支持下,我写了“爱国何罪”的诉状,冒着再次被捕的危险去拜访了大律师史良,请她为学生伸张正义,保释被捕学生。美专校友纷纷从各地赶来上海救援、慰问。

史良大律师邀请五位律师义务为被捕学生辩护。在特刑庭上,针对国民党特种刑事庭强加给学生的危害社会治安、企图颠覆政府的罪名,我们以爱国无罪的严正言辞来反击。在各方的大力营救下,其他6位被捕学生被宣布无罪,194812月出狱之后立即参加了金肖游击队。

后来听说刘校长就将校内暗藏的特务头头李文汉开除出校。上海市党部头头方治出面要刘校长收回成命,刘校长态度坚定,严词拒绝----“这是我们学校内部的事,与党部无关。”方治无可奈何。

我在校读书的几年间,刘校长已去了南洋,后被日特押送回沪,要他出来担任伪职,他就称病闭门谢客,以示抗议。所以那时他不大来校,偶尔来校和教务长谈谈事,我们也没听到过他讲课。只是有一次我和另一位同学去过他家,他很高兴地引我们到二楼客厅,招待我们吃点心,并拿出从欧洲带回的油画给我们看。

1955年,我从解放军“坦克师”复员回上海,分配到出版社工作后,去看过刘老一趟。当时他见到我高兴地说:人民政府待他十分好,一面立即上楼拿下一幅上海人美出版社为他出版的“五牛图”签名后送给我。不久,刘校长被委任为南京艺术学院院长。“双百”期间,他对办学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被误打成右派后离职回到了上海,当时出版社有些校友也附风贴他的大字报,我也贴了一张大字报为刘老辩护。我不信他会反党。一天,我特地一早去看他,他和师母还躺在床上,一见到我来,十分激动,非常高兴,立即起来,同我谈了许多心里话,还邀我一起用早点。我极力安慰他,理解他为人心直口快,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此后,我一有空就到复兴路他住处去看他。刘老十分健谈,他和我说了许多有关历史上的问题,可惜我当时没有记录,现在淡忘,想起来深感遗憾!

文化大革命时,刘老又一次遭受劫难,当时上海国画院有个青年画家,对他百般凌虐,师母也随着受难。但刘老心无怨恨,他清楚,这不是他个人的问题。当后来那位青年画家想到法国留学,请求刘老给他写介绍信时,刘老坦然接受。

美专校友会在1945年就有了,解放后校友会的几位老同学商量下来,要为刘老恢复名誉。我们请几位老画家作画,通过上海友谊商店卖了约两万元,作为校友会的活动基金。那时候刘老不大出来,我们几个校友就制造机会让刘老出来走动。

刘海粟、朱屺瞻、王个簃、关良、唐云五老在上海锦江饭店聚会

首先,在19818月大暑之夜,我们在上海锦江饭店举行过一次灯光聚会。邀请刘海粟、朱屺瞻、王个簃、关良、唐云五老,我和原上海美专同学黄若舟、韩尚义、程十发等二十多人一起参加出席,我们吃的是法国菜。五老笔歌墨舞,谈笑风生。我们就如何理解关老作品请教刘老,刘老对老美专几位教师一一点评,很是精彩,有人后来写文章回忆他当时说的:艺术界重视美术理论、美术史和绘画雕塑创作,对美术教育工作认识不足。广义地说,一切文艺家都在社会上从事美育,这关系到一代代人的精神品格与审美能力的发展。有的人创作差点,却是出色教授,例如现在同济任教的陈振铎先生,他教素描,学生进步很快。有的人是好画家,如谢之光,但出不了什么理论,教不好画。对两种人都应当尊重。身兼美术家、教育家二者之长的人很稀少,黄宾虹、关良是其中佼佼者。关先生做人、治学、讲课、画画,都是德高望重的师表。关先生的教学很少人可以相提并论。他称得上常教常新,无论素描、色彩、油画,他不当留声机把老内容一遍遍重复,可以说每年对教材都有所增删。美专几任教务长,如吕风子、诸闻韵、王个簃、傅雷、滕固、谢海燕都听过他的课,评价极高。其特点:一是中西画理论并重,以中涵西,结合具体描绘对象和技法,一步教到位,打好根基。他极少引用古人和西方大师的原话,都一一经过自己的融会贯通,用平易的语言让学生听懂。他的画是写出来的,中锋沉着厚重,线条吸收了汉魏木简的涩味,拙辣又有原始美,带点童趣。行书写得质实,吃纸深,似漫不经心,实则与画风步调一致,结合得天衣无缝,看上去赏心悦目,老中藏嫩,熟后回生,有气度” 。

(由左至右)林野、刘海粟、汪道涵在观展

198554,我们学生为刘老在如意酒家开了个盛大的招待会为他90寿辰祝寿。大家还在菜单上签名留念。当时南北之争很激烈,刘师母对一些言论很气愤,我宽慰她说:“真金不怕火炼,不必理会”。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理解刘老坦直的性格和绘画造诣。

林野珍藏的纪念品

1995年是老校长刘海粟逝世一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和缅怀大师的业绩,同年87日刘海粟美术馆邀请我和朱坦、朱瑚、任意、沈天万、李咏森、孟光、吴汉英、邵忠竞、范韧庵、孙悟音、袁颂珉、曹铭、黄若舟、张英洪、陈创洛、庄宝华、卢山、谢开甲、韩安义、韩尚义等21位上海美专校友携124幅作品,由刘海粟美术馆和上海美专校友会共同举办《21画家联展》,以追思恩师的教诲,寄托弟子的哀思。

林野珍藏的《21画家联展》请柬

林野珍藏的《21画家联展》宣传折页

我至今一直保存着一块手帕,上面印着刘老手书的“精神万古 气节千载”,是为鉴。

林野将印有刘老题赠的手帕装裱入框挂在家中

(樊琳撰文,逸帆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