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我寻觅红色文献的宝地

葛卫东(口述)  张晶晶(整理)

整理者言:与革命文献史料收藏家葛卫东先生电话联系采访时,他正在杭州参加全国红色收藏交流会。待他回沪后,约我在方浜中路 249号见面。我按约定时间前往目的地,一位个头中等、身材敦实、长相憨厚的中年男子笑呵呵地迎上来,握住了我的手,用略带河南口音的普通话与我寒暄。他便是葛卫东。

原来,他的工作室另在他处,怕我找不到地方,所以约在了城隍庙商业街见面。他带着我离开游人穿梭的方浜中路,穿过市井气息的三牌楼路,折至里弄交错的学院路。看他如此熟门熟路,不禁问他在这带住了多久,答曰:“我1999年来上海,一直住在老城厢,算来得有十六七年了。”说话间,来到一幢古玩商城前,他与一位上海本土画家共租了其中一间,用作工作室。室内倒也宽敞明亮,满室墨香。一个玻璃五斗橱陈列着他的部分藏品,有《人民警察》杂志创刊号、《上海解放一周年纪念》画集、《上海公安画报-反特专辑》、《中华民国历史小丛书》(1948年出版的反映抗战史的国民教育读本)等。他一一取出藏品,小心地摘下透明塑胶封套,向我展示内页图文,如数家珍地介绍其来龙去脉。我们的访谈就从这些上了岁数的宝贝开始。

陈学昭《延安访问记》

葛卫东(左)在某次红色文献展览会上

葛卫东荣获上海市民文化节“市民收藏家”称号的荣誉证书

葛卫东收藏品——《人民警察》杂志

苏中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选集》

上海的红色收藏资源让我如鱼得水

我喜欢收藏旧书旧刊,特别是与中国共产党有关,与中国人民抵御外敌有关的文献史料。我的藏品参加过许多展览,遇到记者采访,他们最经常提的一个问题是:“你的父辈是革命军人吗?参加过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吗?”我每次都如实地回答他们:“我的祖父母是普普通通的农民,父母亲也是农民,他们一辈子在河南驻马店老家的黄土地上耕耘,没念过书,也没有辉煌的业绩,但他们靠双手辛勤劳动养育了子女,供我们上学。他们的恩情我永远也报答不完。”

我对收藏的爱好,源于小时候外婆给了我几枚铜板,我用它们做游戏时产生了兴趣,便有心收集起老铜板来,时间长了居然在村里还有点小名气。我青少年时期的另一大爱好是喜欢看书,我们村的小型图书室里的书都被我借来读了个遍。读书为我打开了探索精神世界的一扇大门,也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机遇。1995年的一天,邻村一位当过八路的老大爷(人称“老八路”)悄悄把我叫了去,打开一个粗布包裹,小心翼翼取出两本旧书递给我。只见红色封面上,五个烫金大字“毛泽东选集”,再看是中共晋冀鲁豫中央局1948年编印出版的。我虽是毛头小伙一个,但也能感知这套书的分量绝对不轻。我怯怯地问,这套书您老愿意卖掉吗?“老八路”哈哈一笑:“不是卖掉,是要送给你。我年纪大了,你喜欢收藏又喜欢看书,替我好好保存着。”我从“老八路”手里接过书,就像接收了一个负有神圣使命的古老讯息,从此我走上了收藏红色文献的道路,并一发不可收拾。

真正开始成规模地收藏,是我来了上海以后。上海玩收藏的人很多,藏品的种类可谓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但我想,现在的和平环境和安定生活,是共产党领导人民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收藏其他东西,不如收藏与国家命运相关的史料,收藏反映共产党艰辛历程的红色文献。但这条路能否行得通,我心里没底。直到我遇到了上海市收藏协会的吴少华会长,他热情地指出,收藏革命文献史料就好比追寻前人的光辉足迹,这个收藏方向大有可为。正是吴会长的认可和鼓励,使我打消了疑虑,坚定了信念,一步步走到今天,我非常感激他。

业余时间,我在文庙、福州路、方浜中路曾经的“鬼市”等旧书摊前流连忘返,寻寻觅觅。曾经周末凌晨四点就打着手电筒到文庙去淘书,因为不等天亮好书基本已经被挑走了。再后来有了自己的“线人”,搜到好东西会第一时间通知我看货。跑拍卖行、参加全国的红色收藏交流会也是重要的淘宝渠道。慢慢眼界开了,悟性有了,只要是我收藏范围内的东西,一看就基本知道它的价值和升值空间。

在这过程中我发现,上海有着得天独厚的收藏红色史料的条件:首先,上海是一座具有光荣革命历史传统的城市,留下了无数革命者的足迹和许多革命遗址,中共一大、二大和四大都在上海召开,上海是全国的“红色之源”。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很多重要的历史事件也都发生在上海。同时,上海也是民国时期全国的印刷中心。这些古旧的印刷品历经岁月的淘洗,大部分湮灭消失了,但总会有少量幸存于世,它们深藏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里,指不定啥时候就冒了出来。比如,一些老的单位档案室、企业文化室、街道图书室历经改制,档案、图书杂志被当作废品处理,黄鱼车一捆捆拉出来卖,很多珍贵史料就是这样流入收藏市场的。但在远离政治经济中心的地区,这些刊物的存世量相对少得多。比如1971年的《人民画报》我在上海买到过好几套,品相都不错,放到云南、宁夏等地就是稀罕物,就能卖到高价。一点不夸张的说,上海的红色收藏资源异常丰富。对收藏家而言,上海绝对是块宝地。

对老城厢情有独钟

我是1999年十月份来的上海。当时我已在郑州经营了七年餐饮店,成了家,小孩刚刚一岁。之所以要离开家乡是因为自认为比较有思想抱负,想到大城市追求一种新生活,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去北京或是上海,我没拿定主意。上海在我脑海里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父亲带我看的电影《大上海1937》,简直就像外国一样繁华炫目而又遥远陌生。我的朋友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小伙子想外出打工,遇到了两个分别从北京和上海回来的打工仔,就问他们哪个地方好。在北京打工的说,北京好,北京有人情味。上海的说,上海一点也不好,问个路还要掏钱。我一听,在上海指个路也能挣钱,说明机会多呀,那我要去上海,再说我又不是去寻找亲情的。

就这样,一个人怀揣着400块钱坐火车来到上海。下了火车真的遇到收费指路的上海阿姨,我说我要去职业介绍所,她就给我写了个条,收了六块钱。我按条上的地址去了徐家汇的一家信息介绍所,交了一百块钱,结果也没介绍到靠谱的工作。

再后来我辗转来到老城厢租了房子,2000年春节过后,我就把妻儿都接到上海来了。我先后在浦东和杨浦开餐饮店,一开始赔赔赚赚,工作比较辛苦。2007年我把饭店开到杨浦区鞍山路,装修店面时我别出心裁地采用防潮、防烟的装修技术,把自己所藏的部分红色文献的书影作为图案装饰于墙壁上,引来诸多惊讶好奇的客人。附近的同济大学、复旦大学的师生常来店中吃饭聊天。饭店走上正轨后一年赚个二十万不成问题。2011年,因为身体原因,我把店铺转让了,做职业收藏家,专心收藏、研究红色文献,以藏养藏。

可能搞收藏的人天性怀旧,我很喜欢老城厢,因为这里是上海的根。同样的租金在北蔡在宝山能租宽敞许多的房子,但我就是不愿意离开这里。以前在浦东开店,情愿每天一大早从董家渡摆渡过去。我的儿子从傅家街幼儿园、光明小学念到光明初级中学,都在老城厢。

我并没有感觉上海人多么排外,相反充满温情。比如,我的邻居老阿姨会在下雨天主动帮我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上海这座城市是你要融入了她,才能深刻体会她的长处。

收藏之路终不悔

经过多年努力,我的红色文献收藏已经蔚然成系列了,大致分为十大类别:1、外国记者眼中的中国革命文献;2、毛泽东著作文献;3、红色传单;4、党史、领袖文献;5、红色歌剧、文学;6、学文化、婚姻革命、土地革命文献;7、抗战文献;8、解放文献;9、开国文献;10、抗美援朝文献。这些藏品,有达到国家一级文物级别的精品,也有别的藏家也有的普品;有我一次买了好几本的,也有多年才找到一本的;有友人赠送的,有高价买的,有捡漏的,有跑遍全国各地古玩市场和红色交流会淘来的。每一件都有一个故事,与每一件的相遇都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其中,上世纪20年代上海地下党传单、抗战时期文献、开国大典文献、抗美援朝文献,是我的最爱。尤为珍稀的是1940年陈学昭著作《延安访问记》,陈学昭1938年至1939年在延安采访后,写下了《延安访问记》这本书,被周恩来称为中国的《西行漫记》。书出版后被国民党查封,上世纪50年代陈学昭被打为右派,又经历了“文革”,所以此书传世数量稀少。还有19497月创刊的《人民警察》,由陈毅亲自题写书名,1992年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我藏有前三年从创刊号到停刊号的120期(后又复刊)。这120本《人民警察》藏之不易,耗费了7年时间才配齐。另外,一套1942年的《六大以前》,我追寻了13年才找到,当然还有两套《两条路线》《六大以来》,我至今还在苦苦寻觅。藏书不易,藏特别的书,难上加难,但藏书的乐趣就在于此。

20101216在上海举办的首届长三角红色展览交流大会上,我收藏的部分建国前的红色文献获了奖,对我是个很大的激励。2011513日,第二届长三角红色展览交流会在无锡举行,我又以抗战文献获奖。我还为无锡市档案馆捐赠了民国文献,同时当选为长三角“十大红色收藏家”之一。

2011612,为庆贺中国共产党建党九十周年,上海市文化广播影视管理局、上海市收藏协会、刘海粟美术馆组织举办了“光辉的历程”红色收藏展。我提供了100多件早期党史展品,并接受了中央电视台记者现场采访。2012925日,中央档案馆、上海市档案馆主办的“红星照耀中国——外国记者眼中的中国共产党人”展览,也采用了我提供的图片和原始文献,我成为参加本次高级别展览的唯一民间收藏家。红色收藏也让我收获了一串头衔:“上海市收藏协会理事”,“上海市红色收藏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最近又被增补为“中国红色收藏协会委员”。

2013年,上海首届市民文化节上公布了“上海百位收藏家”名单,我通过层层遴选,忝列其中,成为唯一入选的河南籍收藏家。作为河南人能在上海获此殊荣,很是不易,体现了上海海纳百川的精神。报名时我还因自己的外地户籍身份而有所顾虑,但组委会告知,凡是在上海工作生活学习的居民都能参加申报,我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递交了材料。报名参赛的有3000多人,评比采用逐级打分制的形式,每个区县选拔出各20名(浦东31名),共有342多人进入决赛,最终评出100名。我参赛的是上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的中共党史文献,因“红色收藏”而入选的收藏家包括我只有两名,另一位是收藏“大鳄”王薇女士(刘益谦的夫人),她拥有的“红色经典油画”堪称全国之最。

红色收藏目前已成为全国最具人气的收藏种类,据不完全统计,全国有300多万从事红色收藏的朋友,包括教师、军人、工人、作家、明星、农民、打工仔等多种职业。红色收藏其实跟家家户户都有关联,家中一些早期闲置物品如世博门票、地铁卡、早期党史书籍、红色传单、抗战实物、解放题材史料实物、抗美援朝资料实物、新中国建设遗留物品、“文革”物品、“红宝书”、毛选等等,都属红色收藏范围。为了给收藏界同好提供交流的平台,我于201312日在网上创建了“上海红色收藏群”,得到网友热烈响应。另外我还应邀为国内外多家单位及个人进行过红色藏品评估、鉴定。面对全国各地的红色藏友打来的咨询电话和鉴定请求,我都尽我所能给予热心的解答。

除了红色史料,我还凭着兴趣零零散散地收集了一些与老上海有关的文史类档案,比如民国宝山县长金庆章手稿、松江府上海县的办粮执业田单、民国时期国民身份证、沪剧老演员凌秋尘早期手稿、中华三育研究院社员证、大新公司足球队的银质奖杯及队员合影、上海民国人物日记等。品读这些档案史料蕴藏的历史信息,我逐步体会到民国名人的思想境界和人格魅力,潜移默化中也提高了自身的文化品位。

收藏是我的个人爱好,为此我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口袋里的钞票一天天少下去了,但是头脑里的智慧一天天长起来了。幸运的是,我的妻子很支持我,不管有钱还是没钱,她从未抱怨过蜗居上海的不易,在她看来,只要一家人快乐平安地生活,就是幸福。在上海十七年,我原本是有机会买房的,但我在这方面没有动什么心思,如今仍租住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有人问我,是否实现了当初来上海的奋斗目标?如果以车和房来衡量,我也许不是世人眼中的成功者,但在红色收藏这一领域,我有底气说自己的抱负得到了实现,当初来上海是选对地方了。